沈安风心事重重地回去了。虽说对于那件事他大约有了眉目，可毕竟还没有完全想通。况且关于李老太的事，他该怎样面对陆之漓呢？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心怀感激的人，那个唯一肯站在她身边不惜与所有人作对的人。不是因为相信，而只是因为愧疚，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她会怎么想？
如果她知道，一直以来自己背负的不过是一个欺骗，她该怎么办？
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纠结，等回到山洞里的时候，陆之漓已经摆好了碗筷准备吃饭了。
“真会赶时间，一会儿吃完饭你刷碗啊！”陆之漓一边摆筷子，一边抱怨道。
此时的沈安风就像刚做完亏心事被当场抓了个现行，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目光四处飘忽，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落脚。突然，停在了桌上的一盘菜上。
那看着不过就是一盘普通的青菜，但沈安风隐约觉得，这或许就是事情的关键。
“姐姐，这是什么菜？”
“我也不知道，我管它叫莲青。问那么多干嘛，赶紧吃，反正毒不死你！”
对，毒不死，可是在吸入一定致幻的药物之后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那把草，悄悄打量了一眼陆之漓，将它藏到身后。
刚才笼罩在沈安风周围的雾顷刻间都散了，忽然间变得清清朗朗，明明白白。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万般蛛丝马迹却毫无头绪，而一处毫不起眼的细节，却能乾坤明朗。
“姐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沈安风犹豫着，还是决定将真相都告诉她，只是在说的时候，刻意隐去了李老太口中的真相。
“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是他们冤枉你了，你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什么灾星！”沈安风说着就要出去，陆之漓拦住他：“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他们怎么想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个人住在山上，反倒落得清静自在。而且你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
“我会跟他们解释。”沈安风坚定地看着她，拿出身后的那把干草来。
陆之漓冷笑了一下，少年的眼里，好像所有事都那么简单。“为什么村口会莫名其妙地着火？还有那些天灾，你要怎么解释？”
“那只是巧合！”
陆之漓有些没耐性了，她不想跟村里那些人纠缠，更加不想再跟沈安风纠缠。“算了，我说过不必提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知道我不是，就足够了。”
“我也知道。”
陆之漓转过头望着他，见他眼珠上好像蒙着一层清透的玻璃，眼神平静地穿透出去，安宁如平湖秋月般的杳然无波。在那一刻，太阳射进山洞里的光，打在他身上显出的轮廓是近乎柔美的。
她觉得一直以来自己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好像也不那么空旷了。
“你怎么想着要去打听这些事？”，或许她自己都不曾察觉，这声音是她平时没有的温柔。
“我只是觉得，人应该为己而活，而不是活在别人的看法里。我不想让你背负这些，所以想给你一个真相。”
“多事，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真的不在乎吗？被指指点点，那些似有若无的指责，自己真的一刻都没有在意过吗？
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个被人隔绝的异类，即便曾努力地想要融入普通人的世界，却还是被一次次推开。人人避之不及，望而生厌。
她曾经觉得父亲说的对，将自己活成一块石头、一根枯木，无情无义，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受伤了，就再也不会难过了。可是，人若无情，那还能叫做人吗？
她或许曾经怨过，也曾想干脆杀了这些人才解气。可是到今天这一刻，她好像又不那么介意了。原来，她一直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真真切切，毋庸置疑的答案。
她曾以为只有全世界相信她才好，而现在，仿佛只要有一个人肯相信自己，能去告诉她：你不是天降之灾，更不是祸根之源，就只是与这万千凡人共存于世的普通人而已。
不过如此。
她好像突然回到了年少时的困惑与纠结之中，她不愿将自己活成一块石头，却不得不将自己或成一块石头。她本来已经安心地接受了父亲告诉她的，那所谓的“天命”，而此刻，她那份看似毫不动摇的坚定，却不知不觉地动摇了。
“我记得那天我爹跪在地上乞求他们放过我，我娘抱着我，我缩在她怀里。我娘吓得发抖，可我一点也不怕。我抬头看见天上飘着雪，它们轻飘飘地落在我手上。没留一会儿就化了，可我还是看到了，它们很漂亮。”
陆之漓轻轻说着，似乎是说给沈安风听，又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记事起，爹就从来没有抱过我，娘也很少抱我，我时常在想，是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这个样子。父亲精神状态不太好，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我吓得大哭。可他不让我哭，他说一个人不该会感到害怕，也不该懂得欢喜，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能感知。他不让我喜欢世界上任何东西，包括他们。他和母亲离世的那一天也不让我哭，他还亲手杀了我养了很久的兔子，让我亲眼看着它是怎样一点点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我曾今偷偷藏了一朵自己喜欢的花，只是没过多久就枯死了。美好的东西，应该都是留不住的。”
“他说，所有怨的、憎的、爱的、恨的都应该是不存在的，我该像一块石头那样，不存在感情，自然也不会存在软肋，这样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活的比任何人都长久。”
这是她第一次向人谈及往事，沈安风看着她，眼睛像是在望着遥远的星空，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你爹说的是对是错，但是我爷爷告诉我，人活着就是该顺心。或许人有了七情六欲就有了弱点，可是有七情六欲，才是人与世间其他生灵最大的区别。懂得惜命固然好，可若因此活得无知无觉，活再久，又有什么用呢？”
陆之漓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和第一次见时很不一样，但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他似乎总能叫自己意想不到。
“看不出来，你懂的还不少，又是推理，又是中药？”
“那是，我当初就说了，我很有用的！怎么样，留下我不亏吧？”
“少贫，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聪明呗！是不是突然很崇拜我，是不是觉得我善良又伟大，帅气又聪明，可千万别爱上我了哟！”沈安风自我陶醉道，尾巴恨不得摇上天。
“滚蛋！”
沈安风没心没肺地笑着，却在转头之间，眼神突然黯淡：无知无觉地活着，只要活着，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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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李大人来了。”
江忱淡淡一笑，似是早有预料。“快请！”
李馥禹这次来正应了那句“黄鼠狼给鸡拜年”，确实没安啥好心。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如何既能不上江忱的贼船，又有能力跟段庆洪斗。
“李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江忱明知故问。
“哈哈哈哈哈哈！江大人可真是直接呀，一句话说的下官……猝不及防！”
“李大人哪里话，咱们可是一家人，有话直说便是，何必拐弯抹角互相猜忌呢？”
去你大爷一家人，早怎么不提一家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揣的什么坏水！
“哈哈哈哈哈！那是自然！既然如此，我可就直说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之前答应皇上找那孩子……”
“如何，可是有眉目了？”
“下官愚钝，若不是大人在朝廷上提点，还想不到这一点呢！所以下官就偷偷验了尸体，结果，那烧死的果然不是周家的小崽子，所以周家小子一定还活在世上！”
“那既然如此，李大人来找我，又是所谓何事呢？”
“我已经确认了那孩子还活着。可那段庆洪当日的反应那样激动，分明就不正常呀！况且我猜大人的意思是不是，也觉得此事与段将军有什么联系……”
“李大人说笑了，江某只是说出来自己的猜测，并未针对任何人。那既然李大人查清了结果，还是要先去找到那孩子，只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是我多言。我也就不乱说话了，以免再有人误会，谣言传出去，得罪人可就不好了。”
李馥禹在心里将江忱一族，上至入了土的先人，下至未出世的幼童一一问候了个遍。
“江大人莫要打趣在下了，是下官愚钝，还望大人指点迷津。”李馥禹强忍着想要一掌拍死他的冲动，谦卑地请教道。
“我是说，就算找到了那个孩子，可否保证他就一定知情？我若是周茂天，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的孙子，自然是带着秘密入棺材，至死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那可是长生不老啊！他可舍得？”
“他连命都舍了，还有什么舍不得。况且，对有些人来说那是长生不老，可对有些人，那就是飞来横祸啊！”
李馥禹仔细想想也觉得有理。依那老东西的性子，连烧死自己的事都干得出来，为何还要再说出来，害得孙子也不得好死。他突然觉得自己死里逃生的希望之火，好不容易要有了着了的迹象，突然来了场瓢泼大雨，立即又被灭得烟都不剩。
“那……大人可有妙计？”
“我若是你，不如在周茂天的儿子身上下手。”
“您是说，周正寒……可那夫妻俩就没人见过，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上哪找去？”
找他给自己出主意，还不如回家给自己刨个坑，好歹死得能舒坦点。
“并不是无迹可寻呐，你可还记得解千仇？”
李馥禹点点头。
“那你也自然知道周正寒夫妻二人与此人的交情。不瞒李大人，我曾查过解千仇一阵子，发现此人曾出没过穷阴山一带。或许，李大人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能有些门道。”
“可皇上那边怕是等不了我……”
“这个大人不必担心，宫中又新增了一批炼丹的道长，一时半会还用不到那方子。”
“那可多谢江大人了！”
“不必客气，有需要的李大人尽管来找我，江某自当慷慨相助。”
李馥禹信心满满地走了，自觉找到那孩子势在必得。等他离开后，谢霖问江忱：“大人为何要让李馥禹去找解千仇，属下也能查到消息。”
“我说过了，蛇鼠之辈也有其所用。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你不用管了。眼下你要做的就是看好段庆洪，我在朝中的势力日益稳固，可兵权还牢牢操控在他手上，没有兵力，权利再大也翻不了天。”江忱说着抬头望一眼天边，但见云彩翻涌，霞光四散，好像是要变天了。
“属下明白！”谢霖应道。
“明天你不必来了，有空去看看你妻儿吧。”江忱起身，走了出去。
谢霖一直站着不动，隔了很久才向着江忱远去的背影，恭敬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