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娘子已经到厅上,待她跪定抬头,连敬氏也是一惊。
“萧艾?”
“罪奴萧艾拜见家主,娘子,谢大娘子。”那个婢女已经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直身而跪也是勉勉强强地几乎要瘫软下去。
看到熟悉的人,和这严肃无比的一幕,柏穿杨心中也为她捏了一把汗。
她年幼时萧艾曾在身边服侍过一段时间,那时穿杨便将她当作自己的姐姐。有情说话稳重,做事进退有度,最善于察言观色,是很温柔敦厚的人,怎知道竟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还不快将你的情郎一并招供出来!”
敬氏大抵内心还不想彻底搜查全府,打算让他们主动招供,然后给些银子遣散了作罢,并不想闹的合家不宁,上下离心。但知道东府主母谢信芳素来以严厉治家,用自己的标准要求两府,于是也只得端出法理不容、严惩不贷的架子。
“还请娘子将罪降于我一人身上。我本一厢情愿,内心嗔痴,这一切不过我是一人之心,无关他人。请娘子勿要牵连他人!”萧艾咬着嘴唇,狠命地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好几个头,声响之大,连坐在角落的穿杨都感到害怕。
“你说,阿娘会宽恕他吗?”
穿杨拍了拍身边的妹妹,小声问她。“对钗都已经送出去了,就代表双方都有此意。那里是什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若只是书信被找到或许还有宽容的机会,如今我看他是逃不过了。只可怜他们这一对苦命鸳鸯,生而为奴,难得自由啊。”泊岩也是叹气。
穿杨将手紧紧捏着衣服,默默祈求可以有神明相助,让帮助过自己的人可以得到怜悯。
“你糊涂啊!你入我府中是你萧柏两府祖上有恩,我们既然肯收留你,自然日后也不会亏待你。你既已抛去旧姓,改头换面,到时候我为你择一门好亲事,嫁到外头的殷实人家去,你的孩子就不用世代为奴,做这为人牛马之事。你为何目光短浅,不解我意呢?如今这钗子被发现,是你引了全府上下的风气。你难逃罪责,但是你又何必要怜惜你那没有担当的情郎呢?他若真心为你好,早就站出来了,让你一个人受辱,分明就是一个懦夫!”敬氏看着这个恩人的女儿也是很铁不成钢,也并不打算让她抬起头了。
萧艾仍伏在地上,浑身发抖,不断啜泣。
“你作为西府主母,竟然比我这个外人知道的还少。你是不知道,她的情郎啊,可是非同一般呢,那里是你的体面人家可以相提并论的。人家这是一心要攀了高枝儿变凤凰呢。”
谢信芳一抖手中的帕子,冷哼了一声:“要我说,你当时就不应该收留这个贱婢。她和她的父亲都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空有傲气,罔顾礼法,也不看看你现在的处境是寄人篱下,不是当初节度使身边的娇弱小姐!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你既然得人护佑,自然要审时度势,听命于人。你们都听好了,这宫里的人有一句说的好,帝王杀生,不是要以杀的人多为快。在府中也是一样,家有家规,你们的命在我们手里,我们让你们活,这是对你的恩典。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厅内厅外一阵屏息敛声,奴婢小厮们纷纷称是。
“你呀,就是太宽容了。”谢氏站了起来,走到敬宜君身边,搭住了她的手,“若是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东府找我。我的眼里是最见不得血的,难得来一趟,自然是庆祝步蘅。我们就不留下了。”敬氏也无意挽留。
她和柏宴海这才想起有孕在身的步蘅还未回去,方才急火攻心,一时忘了她,赶紧吩咐婢子扶她回房。这柏步蘅素来也是最爱作壁上观之人,这会儿才想起自己已有子息,不宜久留。
“阿娘,我和穿杨阿姊也先回去了,穿杨来时就不大舒服。”泊岩也欠身告退,穿杨已是愣在原地,庆幸泊岩替她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不然正愁没有托词离开。但是自己一走,心中又仿佛悬着一个石头,替萧艾担心。
“快走吧。”泊岩拉着穿杨的手,四下走的走,散的散,奴仆们簇拥着自己的主子,乱成一团。
敬氏颤抖着坐下,喝了口水,命人将萧艾施以笞刑,以儆效尤。她一转头,看柏宴海的眼神,却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变纳闷,谢氏所说的攀高枝是何意?一看丈夫的眼神,觉得他从一开始便知道此事,只有自己蒙在鼓里,让人看了笑话,内心更觉怀疑,打算散会后找柏宴海好好问问。
用刑自然是鲜血淋漓,不忍直视。伴着那鞭笞拍打之声和女子的惨叫,敬宜君更觉自己心力交瘁,前些日子因为京官升迁一事,她忙着打点送礼。
又赶上了凶年,自己的地里谷物也不丰,她越发觉得力不从心,身边的婢女摇着扇子也感觉不到丝毫凉爽。
离开那是非之地后,柏穿杨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清爽了许多。
她想到那对钗,想到萧艾,心中泛起了难过。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清徽纤弱的背影在玉镜台前梳妆,为自己插上这凤钗的画面,不禁叹道:“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
身边人却接:“自怜人不见,欲去勿裴回。”泊岩接了这句,倒也十分合理,但却多了决绝,出乎穿杨的意料。
“感情之事讲求缘分,有缘无份,虽是意难平,到底才是人间常态啊。古今痴男怨女,都湮埋在这恨水愁山,泉泪冤海。可怜风月债难偿。”泊岩仰天叹息。
二人走了近路,泊岩却突然说道:“你说这大伯母管教真的严苛?我看也未必,她不过是让人人都帮着她说话,和她的意便不会制止。你瞧瞧,那东府大姐姐说的什么话,竟与阿娘长幼不分了,可大伯母这会子却不讲礼法尊卑、长幼有序了,好生虚伪。我看啊,她是自己心中也有此意,不过是借着他女儿的口嘲讽出来罢了!还说什么宫中府中俱为一体,这唐律有法打死家奴也是要定罪的,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正当她说在兴头上,谁知后面突然走出来谢氏与柏零榆,谢氏睨了她一眼,柏零榆走到泊岩跟前打算,扬起手,柏穿杨伸手拦住她。
“让开,我叫你让开!她算什么东西,一个贱婢所出。”她伸手捏起柏泊岩的下巴,“如今你娘在我阿娘跟前低眉顺眼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和当年张娘子去世后爬床上位的样子差不多呢…….”
“阿姊,够了。虽说泊岩的确出言冒犯了大伯母和你,但她也是童言无忌。陈姨娘跟随张娘子身侧,张娘子视她为义妹,陈姨娘照顾我阿耶也是尽心尽力。你一个东府之人怎可这般侮辱她们母女。大伯母,难道你也放任零榆阿姊这般胡言乱语吗?”
谢信芳冷哼一声,看了一眼柏零榆,示意她收回手,然后转身离开。
“这会子是彻底走啦。”待余光看见二人离得有些距离了,穿杨用手肘抵了抵泊岩,泊岩赶紧抬起头来,攥紧的拳头赶忙松开。
“吓死我了,你刚才看见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真的没看见,谁会想到他们也知道这条近路嘛。”泊岩懊恼的垂下了头。穿杨贴在泊岩耳朵边笑着说:“不过,我同意你的看法,你说的没错,我早就觉得他们母女俩就是这样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故作清高的人!”二人会心一笑,都掩着帕子咯咯笑了起来。
穿杨又忽然问道:“你不觉得,这次长姐回来和我们生分了不少吗?”
谁知泊岩摇了摇头:“不觉得呀。我与她不甚熟悉。况且女子嫁了人,心境也变了,也很正常吧,自然与我们这些黄毛丫头不同了。”
回到房中已经是傍晚了,柏泊岩回到拥川居,生母陈璞真正对着佛龛默诵,听见她回来,停下了手中转着的佛珠。
“你是先回来了吗?”
“不曾早退,和穿杨一起,还有东府的大伯母和零榆阿姊。”
陈氏慢慢地站起身,坐到了胡床上,半闭着眼睛,缓缓开口道:“你倒是事事都要和她一起.......”
柏泊岩心中却想,让她事事和穿杨一起好沾着好处的也是母亲,可是让她独当一面的也是母亲。可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想,并不敢说出来。她知道母亲是一个很心思细密的人,虽然在阿耶面前温婉少言,但是心中也时常有不平之处。
她不像阿娘能和阿耶那样亲密无间,甚至在有宾客的时候,阿娘也能自然地扣下阿耶的酒杯。或许是因为母亲的不形于色,进退有度,阿耶才一直敬重她,几乎从未看见他们有过纷争。
“听说,你今日又被谢娘子骂了?”
“哪里的事,姨娘听谁说的?”
陈氏将眼睛睁开,有些怒气地瞪了泊岩一眼,鼻似羽箭而垂,眉虽下弯却不失锋折,眼眸是很浅的琥珀色,唇似莲瓣,却能将不怒自威与柔情似水张弛自如。
“我总是告诫你言行举止要庄重自持,喜怒应当不形于色,我虽然不排斥你平日里豪放不输须眉,却不希望看到你口无遮拦、以下犯上的样子。”
“女儿明白。女儿再也不会了。我一定好好去佛堂思过。”泊岩低着头。
陈氏一甩袖子,手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不必了。谢氏在那里,你去了也是平添烦扰,就不要在人家跟前了。这几日我在佛堂难得与她交流些佛经,你却突然来了这档子事。”
“谢氏拜高,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咱们,姨娘不是素来也看不惯她的心性么?怎么.......”听到陈氏一番话泊岩直起了身子。
“我是看不惯她,这府上我看不惯的人还多着呢。”谁知母亲突然冷哼一声,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我希望你争气,你却总让我失望。”看到她这份样子,泊岩也满腹委屈,眼泪在眶里打转。
泊岩半跪着来到母亲身边,抓住她的衣角:“女儿真不想看到姨娘变成这副样子。女儿不希望因为自己将要及笄,让姨娘操心烦恼,与他人纷争。每个人自有自己的活法,能够选择的叫选择,不能选择的叫命运。阿姨不是最相信佛祖的吗,今生所为唯愿来世能够脱离苦海。”
陈氏正想要起身去扶她,忽然睁大了眼睛,抓住泊岩的袖子,垂着眼看她:“不!这不是命运。你从小就是柏家最伶俐漂亮的孩子,还记得你幼时曾有相师说你是大贵之人。即使你不是嫡出,人人都对你赞不绝口。你的美貌不应该白白浪费。姨娘这这辈子都倾注心血在你身上,你要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们只需要忍。你要记住一个字.....”陈璞真忽然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字“忍”。
泊岩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准确来说,从小到大只见过一次,那时的画面她不愿去想,脑海中却和现在重叠,彼时她八岁,也是一样的地点,一样的人,几乎连事情也是一样。她不想再见到这样的母亲,人人都说母亲深得佛法,可她却觉得母亲的心扉早已在岁月蹉跎中闭锁,连对自己也没有例外。她或许是温柔婉娩的,但在自己看来则更多的是要强。
“疏萍。”陈氏唤了唤门口的侍婢。“你告诉她,八岁那年她顶撞谢氏母女被送入宗祠,是谁向东府的家主求情放了她?”陈氏一只用手揉着眉心,另一只手指向泊岩。
泊岩向后退,将头伏在地上,身体几乎在抽动,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回姨娘的话,那年是三郎救了姑娘。是三郎救了姑娘,再无他人.......”
泊岩闭上了眼睛。眼珠子不争气地一连串掉了下来,浸湿了地上的毯子。她感到身上的伤口被重新撕裂、揭开,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经历一次。
许久,她直起身,擦去了眼泪,直视着陈氏道:“女儿清楚只有姨娘是最疼女儿的,一定会好好思过,谨言慎行。”
“所有人都会背叛你,只有娘不会骗你。”陈氏让她起身,为她用巾帕一点一点地擦掉眼泪。泊岩勉强的笑了。
“好了,你先退下吧,晚饭会传到你房间里,今天不用去饭厅。”
“是。”
晚间,柏穿杨正和母亲敬氏用晚饭,忽然听到下人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敬氏放下碗筷问道:“何事慌慌张张?”
“不好了,娘子,那后街萧艾阿兄来报说.....说她羞愤难当,投井自尽了……”
闻此讯,虽然在意料之中,可穿杨仍觉得心中的光亮灭了,整个人像浸泡在冷水中一样,沉沉的。敬氏长叹一声,摸了摸穿杨的背,对着那下人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该..........”
穿杨想让母亲不必自责,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敬氏轻轻地开口问道“那.....小郎那边?”
穿杨转过头去看母亲,满是不解。此事怎会与负责今年科考选才的三叔有关呢?”
接下来,母亲确实用行为做到了主母对于一个死去的下人、一个被遣散出府的旧奴最大的同情与悔意。她越是滴水不漏,穿杨越是觉得人命不如薄纸。
她的饭都没吃完,匆匆离开了。走在回房的路上,她又看见那座小山坡,想起傍晚泊岩说的古今痴男女,难定终身,难偿风月债,鸾凤相偕又如何,鹊桥初见又如何,人生能几何,毕竟归无形。不过把三途望断而已。
“忆昔君别妾,分破青鸾镜。破镜如破心,
与妾表相忆,相忆图久深。
忆昔妾别君,剪断金凤钗。断钗如断肠,赠君表相思,相思图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