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木玄扶着染烟上船。
解开系船的牵绳一丢,小船便晃晃悠悠,随着浅水的波动缓缓向外推去。蓬莱仙修出岛者向来御剑而起,染烟自小不通术法,不会御剑之术,此刻只好如同寻常人坐船出海,经历波折风浪。
岸边的小徒们似乎将这场面当成什么经年不见的盛景,挤在一处叽叽喳喳地欢呼,叫喊着让染烟师叔和巫师兄早日回来。
染烟脸上噙着温柔的笑意,轻声道:“那要玩够了再说。”
巫木玄站在船舱前,假模假样地捉着船桨。实际上他并没有划船,而是用修为暗地催动,海面波纹一荡,便将小舟送远了一段距离。
唐不乱一挥衣袖,双手交叠,端正折腰而拜:“前路漫漫,珍重万千。”
凡人折柳送别,寓意美满客气的很。唐不乱虽未准备礼物但也想凭一腔挂念,让他二人在外头好过些。
蓬莱岛虽人人假面,虚伪不堪。
可那人间就是真正的好去处么?
“多谢师兄。”
染烟便也起身,巫木玄随她一同还礼。
“也愿师兄得偿所愿,信马由缰。”
唐不乱轻声笑道:“承你吉言。”
小徒弟们虽然顽皮,但是蓬莱岛教养极好。岛上前辈都这样彬彬有礼的互相拜别,他们便也一个一个做出尊敬的弟子礼,弯腰叠手:“染烟师叔一路顺风,巫师兄一路顺风!”
巫木玄望了他们一眼,微微颌首:“多谢。”
船身被细碎的暗流波纹推动着,片刻间如同江海一芥子,烟波渺茫,只见两个模糊人影。一站一坐,看不清面朝的方向。
有人自蓬莱岛内缓缓走来,衣袍猎猎,风姿神秀。
唐不乱回身一望,见是孤舟尊者,连忙见礼:“弟子见过师尊。”
嬉笑热闹的小童们敢与唐不乱胡闹,敢与冷面的染烟师徒撒娇撒泼,却万万不敢通众尊者有任何不礼之举。
一个个像耗子见了猫,规规矩矩行礼,老老实实站好,紧张地手脚都没有地方搁。
孤舟尊者静静望着浩瀚烟波中渐渐消失的女子,心中轻叹。因孤舟而来,乘孤舟而去,兰因絮果,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他张开手,一个破破烂烂上了年岁的小口袋缓缓飞了出去。在众人的注视下,追随小舟,最终不见。
蓬莱岛上的人都知道那个破烂口袋,是孤舟尊者很有趣的法器。据说口袋里的方寸大若穹窿,可以装下无数物件。
只是他不曾演示过,是否也可以填装一个大活人。
唐不乱不作声,默默看着古井不波的孤舟尊者。他虽不说,却来送行,他虽冷脸却依然送出珍贵的宝物。
人非草木,终究不会无情。
河岸对面缓缓飘来一只棕色的麻布口袋,染烟抬手轻轻接住,一眼也认出那正是孤舟尊者的乾坤袋。
不由地一惊,下意识想远隔蔼蔼白雾的对岸望去。然而他们已经行出太远,染烟又是肉体凡胎,实在是什么也瞧不见。
于是只能作罢,她提着口袋轻晃了两下,开口道:“似乎我要离开,所有人的态度都变了。”
“我不会。”巫木玄不装了,干脆松开船桨让它自动,自己走到距离染烟不远处,低眉顺眼,“我会一直对师父好的。”
“马屁精。”染烟轻声说他。
“岛上莫说师侄们,就连许多予我同辈的师兄弟都畏惧你,他们可知道你人后是这幅样子?”
巫木玄毫无愧色,坦率直言:“直到又怎么样,我只在师父面前这般,只对师父好。”
染烟摇头轻轻笑了。
她俯身船侧,葱白的手指探入澄澈的海水,随船只移动,划开条条波痕。避税空灵,白雾弥漫,这江面如此宽广,天地如此高远。
人行其中,不过蝼蚁,渺小如斯。
“师兄说不知带我登岛是对是错,有时我也不知,当初执意将你收归我门下是对是错。”她柔声感叹着当年,“若是令哪一位尊者将你收归门下,或者干脆就让师兄做你的师父,想来你在岛上也会受人尊敬,地位崇高。”
巫木玄在染烟面前跪下,鸦黑的眼瞳倒映着染烟的窈窕身姿,专注而神情。
“我只要你,染烟。”他道,“当年是你将我从绝境中救出,以后我便跟着你,除非死亡任何人不能让我离开。”
这话说的好奇怪,神经粗成老树干的染烟都觉着有些不对,细说又说不上是哪里有偏差只好打个岔把这页揭过去。
“好啦,我又不是说不要你。”
她道。
“你都被养成这幅样子了,除了我还有谁敢让你当徒弟啊。”
巫木玄对付染烟有千百种手段,当下便眼眸一垂,耳朵一耷,像只被赶出家门的流浪狗可怜兮兮,令人心痛。
“师父今后莫要再说将我送给别人的事情,若是嫌我,以后我不在你面前出现便是。”
“我没说!我没说!”染烟立刻反驳。
是她错了,染烟想,阿玄这孩子心思重,性格又敏感多疑。在蓬莱内外恐怕都没有别的朋友只和自己这个做师父的亲近。若是连自己也不要他了,那委实太过可怜。
“你不要多想。”染烟柔声宽慰对方,“今后我都不提了,我也不会收别的弟子,就只有我们两个。”
巫木玄心思一动,还得了意外之喜,连忙追问:“这可是师父自己说的。”
“我说的,是我说的。”染烟再三肯定。
巫木玄的表情才算缓和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可怜招人。
“这样乘舟多慢。”巫木玄得了便宜便卖乖,起身看着如同龟行的小舟,若是他令小舟行的快了,唯恐染烟坐不安稳,“不如我带师父御剑,不消片刻我们便能登岸,下午就可进城逛逛去。”
染烟眉眼柔和,笑容温婉,一改往日冷清寒绝的模样。
“不必。”
她把轻柔的目光投向水面,解释道。
“我常把蓬莱当作牢笼,如今逃出生天,心境也变得不同。一草一木,清风海水,处处都显得精妙,多看一眼也觉得畅快。”
“你急什么,往后的日子长着。”
巫木玄便也笑了笑,往后天长日久,他们有大把的时光。
他在染烟对面盘膝坐下,也望着微微波澜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