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尊者姗姗来迟。
他穿了一身天青色的广袖长衫,前襟白鹤栩栩如生,随他飘然现身。染烟刚换了新茶,见他到访并不惊讶,只是上前行了个简单的弟子礼。
“师尊请坐。”她轻声说。
孤舟苍老的手抬起来,向后一摆:“免了。”
那茶自然也是不会喝的,染烟不讨那没趣,自行退开一段距离,垂首沉默站着。
“不乱时才已经来过了吧。”孤舟背对着染烟,声音带着无可掩饰的年岁苍老,却也能听出这人气势不凡,内劲磅礴。
“来过。”染烟道,“师尊有何见教。”
孤舟心下了然,暗示道:“他说的那些你不必放在心上,凡事还是要多有自己的想法,倘若此番事成,不乱难道会忘了你不成?”
“浮都桎梏甚多,师兄不愿去。”
“他愿不愿意,你知道?”孤舟一向不喜欢这个弟子,维持片刻的和颜悦色已是不易,此时闻言更是大怒,根本不加掩饰。
染烟的态度还是很平静。
静静说道:“师兄亲口所说。”
“胡闹!”孤舟尊者勃然大怒,长髯都带着股尖锐劲头,他厉声斥责,“你们一个个,只要私欲满足罔顾师门隆恩,若不是我收容教养,尔等何有今日!”
“师尊或许对师兄有提携鞠养之恩。”染烟眉目间也显露一丝怒意,她道,“而于我染烟,从身体发肤到识文断字,甚至一餐一饭,都同你孤舟尊者,同蓬莱没有任何干系。”
孤舟尊者登时一怔,面前的丫头仍然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却已不复当年清透快活。或许是幽居在蓬莱的二十几年里,日复一日的潮起潮落间,她已洞悉那些儿时不必懂的人情世故。
孤舟尊者确实不喜欢染烟。
老实讲,蓬莱岛上任何一个看着染烟长大的师尊都不会喜欢她。
染烟是被唐不乱捡回来的。
二十多年前,山河大动,南方洪水肆虐,西方鼠患难逃,北方暴雪蔽日,东方无端地裂。七位尊者夜观星象,正位星君却纷纷陨落,一颗魔煞灾星降世。
不几日,当朝太子亲启蛟帐,拜会蓬莱。
在东海之滨长跪三日求岛上的仙长垂怜,救一救这大乱的人间。
须弥子同孤舟尊者一同出山,他们算得这灾星就落在皇都京城,已八年有余。时日也算得详尽,八字批出呈给了当朝皇帝。
二人的本意的将这些孩子找齐,由他们以乾坤罗盘一一分辨。
只是当朝皇帝以生辰祥瑞之名将这些孩子诱出,其中甚至夹杂着许多为了讨赏而改换八字的孩子。
两百名稚子被圈禁华宅,夜里走水,无一幸免。
是老皇帝为了以防外一,斩草除根。
须弥子知晓原委后大怒,指责皇帝草菅人命,说天地异象正是要惩罚这昏君荒唐,当夜便带着孤舟尊者一同启程赶回蓬莱。发誓再不与俗世朝堂有任何关联。
也就是那天夜里。
青年太子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来到二人面前,那丫头七八岁的光景,生的唇红齿白一双秋水剪瞳,灵动可爱。
太子拉着小丫头跪下,叩首请须弥子和孤舟将她收留。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子太傅的独女,八字生恰好合了灾星的时刻。皇帝便不顾他甚至吃过小孩的生辰酒,逼着太傅把孩子交出来。
太傅不肯已被问罪流放,全家离散。
太子从小看着她长大,不忍见她罹难,便冒着被废黜的风险一直藏着她。如今二位仙长将要离去,太子求到他二人面前,请他们垂怜,将这孩子一并带走。
他二人皆不肯。
本为济世而来,却因故错杀百余小童,这娃娃再可怜再可爱,也不过是提醒着二人这一次出岛如何荒唐。
沽名钓誉,为此而已。
太子见他们坚决不肯,话不投机已然大怒。
愤然责问:“二位仙长为普渡天下而来,敢问二位,如今可救得天下黎民。”
须弥子垂眸不语,孤舟凝眉,反驳:“妄造杀业,非我等本意。太子殿下莫要纠缠。”
“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千万人?”太子愠怒,“是我请诸位出山,此番山河未平天灾不断,桩桩件件都不曾了了,且无端葬送百余稚子性命,二位要走我不阻拦。只是这丫头性命危在旦夕,眨眼之间便要死在二位眼前,竟然还不肯施救。”
“莫非真要等我护不住她,被父皇夺了去?”
“蓬莱仙修,竟都是如此沽名钓誉之辈!”
孤舟尊者还要上前争辩,须弥子指尖捻咒,一道金光烧成肉眼难辨的繁复字样,他轻声道:“莫同凡人纠缠,回罢。”
金光同时在房间的一侧闪烁,太子才惊觉,那处竟还藏着个人。
光芒消散,三个人都不见了踪迹。
仙修欺世,他们同高高在上的浮都一样,受着世人敬仰,享受香火供奉。却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尊贵,不肯垂怜地上的蝼蚁。
只道他们,人心贪婪,慧根全无。
“起来吧。”太子扶起小姑娘,愁云黯淡,勉强支撑笑意,哄她说,“别怕,明日我让侍卫送你去南湘玩水好不好?”
逃到江南,更名换姓,躲得一日是一日。
“太子哥哥不去吗?”小姑娘懵懂问道。前些日子太子哥哥告诉他爹娘去了远方,暂时见不到了,现在连太子哥哥也不要她了嘛?
“以后就没有太子哥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遑论九五之下的储君,可他此时分明感到胸口胀痛,眼眶湿润。
他咬牙叮嘱:“以后!”
凭空开出一道光门。
一双白底蓝纹的皂靴踏出,光门里走出一位身材颀长面目如玉的青年。他向太子威威一颌首,轻声道:“家师蓬莱岛孤舟尊者,特命我来接小师妹回去。”
太子红着眼眶,一愣。
“可是刚才两位仙长不是说——”
“家师年岁大了,面子薄。”青年修士笑着解释,他蹲下身和小姑娘平视,放柔声音说道,“我叫唐不乱,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姑娘带着一股奶音回答,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太子忙说:“她叫染烟,没有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