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墨全从服务台旁的冰柜里拿出一瓶水递过来:“你不是欠他们钱吧?”
女生没接水,也没接话。
此时店里也没什么生意,姚斌顺手带上了面朝后巷的玻璃门,还煞有其事地上了把锁。
他走过来:“需要帮你跟父母说一声吗?”
女生还是没接话。姚斌还没想好接下来再问点什么,一旁的姚墨全先急了:“喂!吱一声啊!”
李书文站在中间,感觉气压有些低。他抬眼望了望墙上的钟,然后看向一脸急切的表弟:“那个,晚自习是不是快开始了……”
姚墨全不用看钟都知道。不管怎样,高中生的时间观念总是刻在脑海里,有的时候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知道。他有些烦躁地一跺脚:“是的是的。”
“那你还不赶紧走?”姚斌的视线越过外甥向儿子扫去,连带着音色都多了一分火气:“杵在这干嘛?当热心好市民?”
热心好市民重重地“切”了一声,李书文适时往后退了一步。等前者磨磨蹭蹭地拿了瓶可乐从前门出去后,店里再次安静下来。
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都显得那么清晰入耳。
“谢谢。”女生象征性地望了望店里,然后收回目光,诚恳地注视着姚斌:“打扰你们做生意了吧?”
“没有。”大概因为看得出来她是在保持着不随意打量周围的礼貌,姚斌也解释得大家都不尴尬:“这个点本来也没什么客人。那个——”
然后他刻意拉长了语调,身体微微侧向后门,故意不往后继续说。
李书文也没说话,静心等待女生自己解释。
“噢”,女生点了点头:“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解决好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干脆。
“你,”李书文想了想,换了种措辞:“不会是……在帮朋友挡刀吧?”
女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就只有一瞬间——下一秒就恢复了之前的泰然自若:“没有。”
李书文点点头,没有再问。
其实他预想的结果是女生犹豫一下,然后艰难地回答“是”或者“算是吧”——把一个不一定存在的朋友推出来当理由,在任何场景都是一个绝佳的下台阶机会。
但欲盖弥彰地说“没有”,多半就是猜中了。
“我没欠他们钱,我也会解决好。”她再次鞠了一躬,语气依旧是平静且笃定,和在小巷时留给李书文的印象一样。然后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转身往前门走去。
姚斌上前追了两步,还是顿住了。
女生出了门往左,下一秒就消失在了李书文的视线中。
姚斌回过头,把姚墨全放在服务台旁的水放回了冰柜,然后不知是在和李书文说话还是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
李书文没吱声。
“怎么不找家里解决?看她那样家里应该不缺三千块啊。到底是哪里觉得自己可以有本事对付这个对付那个的,哎……”
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李书文,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噢,你赶紧回家吧,今天耽误了有一会儿,别让你妈妈等急了。”
李书文点点头,没有过多地推辞,收拾好东西说了声“舅舅再见”,就出了大门,往公交车站走去。
城市快速发展,象征繁荣的高楼与立交由中心城区向郊区层层扩张。夏季的天总是黑得特别晚,但在这相比于白天基本没有丝毫黯淡的城市中路灯还是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亮光兴许是能给每一个默默奋斗的平凡人以慰藉,于是一方又一方小小的暖橙便毫无吝啬地洒向大地。公交车很快就上了高架,窗外的景色也渐渐开阔,李书文靠在窗户上朝下面那窄窄的银色江面望去。
江灯渔火,只有江灯。
还有游客乘坐的轮渡和运煤的货船。
他叹了口气。
·
公交车在一个小区门口缓缓停下。
507路在最初规划时就专跑郊区线,以圆弧串起了三环外的工业区。从台球厅到家,原本只有不到一半位置坐了人的公交车现在真的没什么乘客了。李书文拎着包下车后没有急着往家走,而是转过身,目送司机关上门,公交车就在他的注视下摇摇晃晃地驶向下一站。
不知为何,一种孤独的酸涩感涌了上来。
他垂了垂眼,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到家时姚泽芳刚把饭做好,牛肉香裹挟着熟悉的油盐味扑面而来时还夹带了她的问候:“回来啦——?”
“嗯。”
李凯明也从房间里走出来,父子俩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空气里弥漫着难以言说的压抑和沉闷好像全都交杂到了一起。
姚泽芳像往常一样夹了一筷子荤菜到他碗里:“墨全也快放暑假了吧?”
“唔,”李书文扒了口饭:“下周吧。”
姚泽芳点点头:“挺好。”
李书文把这句话伴着饭一起咽了下去,这个加起来聊了不到二十字的话题就算以沉默收尾。稍许犹豫后缓缓开口:“我今天……”
“哎对了,”李凯明打断他:“明天是不是就可以查成绩了?”
李书文皱了皱眉。
即使知道他只是想再确认一遍,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还是让人本能地烦躁:“是。”
姚泽芳拿筷子尖敲了敲盘弦:“报完志愿再准备干嘛?舅舅那儿还去吗?”
李书文抬起头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李凯明,原本要说的话在嘴边打了个溜儿,还是没说出口:“再说吧,也许不去了。”
一日的喧嚣伴着城市步入深夜而渐渐沉寂下来。李书文躺在床上轻轻摩挲着前不久新换的手机,调出了成绩查询的界面。
然后锁屏,等待新一天的到来。
他那如同饭桌上的饭菜一样平淡乏味的三年即将用一个数字画上句号,之后迎接他的是同样平淡得甚至毫无生机与气色可言的生活与未来。
·
即使一个小时后就会见面,姚斌的电话也如早早设定好的闹钟一样准时。
“挺好的挺好的,”姚泽芳冲电话那头说着:“可以上一本了,我们家也要有大学生了。”
隔着一层门,李书文趴在窗口。
和台球厅不一样,这里虽同属城郊,但原本就是某工厂的职工小区。不知什么时候,常有的机器运转声渐渐淡了下去,最后如一粒尘埃消散在了新兴产业快速发展的时代浪潮里。时过境迁,老职工走了一批又一批,儿女们在城中安家置业倒也盘活得津津有味,老房子便大量出租出去,留下来的也有,一部分是不舍童年时熟悉的街道,一部分是无力负担城中的高额地价。
有的人属于前者,而姚泽芳属于后者。
窗口实在也没什么新鲜景色,李书文想,十八年了,丝毫未变过。
不上不下的环境,就像不上不下的成绩,和不上不下的人生。
“我走啦,”他拎起书包,尽管里面除了手机钥匙公交卡等出门必备物品之外再无其他:“帮我跟舅舅请个假,查成绩查迟到了。”
“知道了知道了,”姚泽芳笑着怪他:“本来就是去那儿打发时间,又不是真的让你工作!”
没理会跟亲戚报喜的父母,李书文快步出门往外跑去,一直到坐上了基本全空的公交车才长出一口气。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昨天那个女生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姚斌早就站在台球厅正门口守着了,见他来便一扬手中的球杆:“来一杆?”
李书文把书包放在不远处的一把椅子上,没急着接:“……我不会。”
姚斌有些吃惊:“都来看了这么多天了还不会啊?”不过这也不重要,他随即自己玩了起来,嘴边的话题一抓:“要成为大学生了诶,什么心情?”
李书文靠在旁边的另一方台球桌边,礼貌地笑着:“还行。”
过了好一会儿姚斌直起身,把球杆轻轻靠在一旁,望向门外:“今天没客人。”
李书文的目光随意在店内打量了一圈,原本想说“工作日基本都没客人啊”,还没来得及张嘴余光便瞄到了后门处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对视上的一瞬间那道身影抖了一下,他也跟着一惊。
正是昨天那女孩。
眼瞅着站在前门口的老板即快要转过身,女生不动声色地往自己右边一指,然后李书文看到她掌心合十冲自己比划了几下,接着轻声但不算慢地往右跑去。
他看了眼舅舅,后者神色如常。
今天到台球厅以前,他都以为姚斌会再讲讲昨天的事,关于年轻人的消费观或是关于两代人的沟通隔阂,看起来都像是长者愿意在小辈面前侃侃而谈的话题。但是没有,姚斌什么都没说。
可能是因为高考成绩的公布更有意义。毕竟一个是外甥的前途与未来,另一个只是无关陌生人的烦恼,相比而言不值一提。
李书文轻轻呼出一口气,压制住心头涌起的愧疚感,装作不经意地说:“舅舅,我出去跟同学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