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斌“噢”了一声，没有多想。
李书文不自觉地舒了口气，握了握拳算作定神，他往后门走去。
女生躲在约三十米外一个不知已经多久没有清理过了的垃圾桶旁，外卖的纸盒纸箱塑料袋在旁边堆起一座小山。旁边一个空调的外箱呜呜散着热气，在六月尾巴恨不得要冒出烟来。
李书文走过去时，她正低着头，有些茫然地轻轻踩着一个空易拉罐。见店里那个看起来和自己同龄的男生真的出来了，她有些拘束，紧张地扯了扯T恤下摆。
和昨天不太一样，今天穿的是一件很普通的T恤，像是街边打折促销店里常挂着“特价59元”牌子的门面货。李书文一眼就看到正中间的胶质印花是一个拖着行李箱的女孩的背影，只是因为无数次洗涤拧干的缘故，整体画面已经附上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纹。
他轻声问：“你找我？”
女生点点头：“那个……”
然后没再往下说。
李书文也不知道从何讲起，换位思考一下，就算欠钱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被混混欺负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解释一遍不过是自揭伤疤。他叹了口气，只能绕回昨天的场景：“……不是帮朋友应付他们的话，那就只能是你自己的问题了……要是没法还，要不跟你父母说说？钱的问题还好，就怕是别的什么……”
然后开始语重心长，兄长画风般的教诲一连串说下来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压下前一天心底的猜测，顺着女生想表达的意思往下说：“其实现在还算挺幸运的。毕竟不像某些贷款公司，就是打着法律的擦边球，高利但高得有限度，硬要翻条款的话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受到处罚，你只能硬着头皮还。三千其实……跟那些比起来不算太难……”
女生点点头。
“所以，”李书文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比划了几下：“你让我……避开那个叔叔出来，是想问我什么吗？”
说完后他无意识地回头朝台球厅的方向望了一眼，像是在确认“那个叔叔”没站在后门口看他们说话。
这种心虚的表现让女生乐了，有点像偷偷做了坏事的孩子，做好了受罚的准备却突然发现还有个共犯，难免觉得亲切。
她咧嘴一笑，伸手挠了挠头：“请问，昨天我走后，有人来过吗？”
“啊？”
李书文第一反应是，那三个被姚斌半是恐吓半是玩笑撵走的男生回来过吗。
他脱口而出：“没有啊。”
女生眨巴两下眼睛，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
李书文：？
“那个，”开始怀疑自己突然这么爱管事是否是个正确选择的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前的汗，夏天本来的燥热配上旁边那台空调的噪音让人实在不想在室外多待，不愿意绕弯子更不想打探别人隐私，他试着解释：“昨天你走后没几分钟我也走了……所以就算有人来我也不知道。要不我，帮你问问我舅舅？”
女生问：“你舅舅？”
李书文点点头：“这是他的店，我来这打下手顺便混时间。”
女生点点头，默念“这样啊”。
周围的空气有些凝固，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又不好直接撒手回台球厅，李书文生拉硬扯地绕回了之前的话题：“你……今年多大啊？要是也是高考完，可以出去打打工，挣点小钱。”
然后在心底补充，正好可以还你那不知道存不存在、也不知道该归你还是该归你朋友的债。
女生“嗯”了一声，有些犹豫地缓缓开口道：“请问，能不能帮我问问你舅舅？”
李书文顿了顿：“问什么？”
“问，”女生加重了语气：“昨天我走后，有没有另一个女生来过？”
·
姚斌坐在柜台后看手机，见李书文回来便抬起头，随口问道：“电话打完了？”
他心虚地“嗯”了一声， 不多言便绕着附近的几个球台走了走，机械性也无意义地检查着球是否摆放到位。
“同学考得怎么样？”
“还……行？”李书文随口掐道：“大家都差不多，一本线附近吧。”
姚斌看着他，点了点头又问出了长辈惯问的问题：“假期有什么安排吗？”
李书文回过头，老老实实回答：“反正六月结束前在你这帮忙。”
姚斌轻笑两声：“这么听你妈的安排啊？我这也没什么活可以干啊，象征性混混时间就行了……诶，学校专业挑好了吗？”
李书文点了点头：“跟估分差不多，不用再改了。”
姚斌“唔”了一声，望向前门外：“我们书文是大学生了啊——”
李书文没回答，而是跟着往门口望去。这一带不繁华是真的不繁华，如果没有五高估计沿街的店铺都得倒闭。此刻正对面的馄饨店刚开张，老板娘正忙着清洗那一大捆白菜，水漫过桶弦溢出来也保持着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老板在另一侧剁猪肉，看着他一刀下去李书文只感觉砧板都快被凿穿。
姚斌摇晃着手里的水杯，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然后竟开始跟年轻人唠嗑起人间烟火：“他家的馄饨挺不错，每天现包，保证新鲜。”
李书文有些惊讶：“这你都知道？整条街你都尝过吗？”
姚斌不答，而是冲馄饨店扬了扬头：“你尝过吗？”
李书文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姚斌：“可你现在不也知道了吗？”
李书文把视线从馄饨店上收了回来，不明所以地望着姚斌。
后者解释道：“这家店才搬来不久，不好好做是打不起招牌来的。之前新闻里报道的那些食品安全品牌，哪一个不是占据了较大的市场份额后才有勇气瞎搞？你以后就知道了，凡事都有个规律，也有因果。观察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李书文“喔”了一声，没有答话。直到姚斌看过来，他才恍若大悟般地点点头。
姚斌问：“想什么呢？”
“想——”他大脑飞速转动：“想是不是家长都喜欢这样说话？”
“怎么说？”
“不知道。”李书文耸了耸肩：“就是感觉，大人都这样。”
姚斌来兴趣了：“怎么样？”
“……看遍世间？”
“那你觉得小孩又是怎样呢？”
李书文一愣，随即轻笑一声：“我又不算小孩了，墨全也不算。”
姚斌也爽朗一笑：“你们算少年，正是充满希望的好年纪呢！”
“充满希望啊……”李书文喃喃道：“算是吧。”
“什么算是吧？肯定是啊！你们现在正是追求梦想的时候呢！”姚斌的语气不自觉慷慨激昂了起来，像升旗仪式上滔滔不绝的校领导，渴望把一腔热血传递给台下昏昏欲睡的每一位同学：“等老了，或者像我这个年纪了，才是回归平静的时候。”
“台球厅……”李书文试探着问：“不赚钱吧？”
“不赚啊。”姚斌答得理所当然：“都说了是陪读嘛，过两年再转手，或者留着保值。这两年就混个温饱，”他冲五高的方向扬了扬头：“要是没人管，不知道你弟能野成什么样。”
“哎，”李书文装作不经意间扯开话题：“混温饱的话，没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甚至砸场子的客人吧？”
“没有啊，”姚斌收拾着服务台的桌面，尽管上面已经很整洁了。李书文也跟着走过去，听舅舅继续说：“昨天就是最奇怪的了。没头没尾的，搞不懂。”
“没然后？”
姚斌抬起头：“什么然后？”
李书文心虚地吞了口唾沫：“没什么。”
大概是没发现不对，姚斌依然自顾自念叨：“那三个男生也是，看起来就是来找事的，也不知道那个女生怎么就惹上他们了，哎……”
李书文就在这絮絮叨叨中拿出手机，给十分钟前新加的那个ID为“eclipse”的好友发送了一条消息：“没有。”
他都惊讶于自己套话的速度。
惊讶之余刚才好不容易平息的因撒谎而起的罪恶感又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