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李书文拖着一车子薯片进一楼仓库时超市还在正常运转，等把数量清点得差不多了、拉着空车子出来准备去二楼擦擦货架时，发现收银处的气氛有些怪异。
尽管隔着些距离，尽管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还是一下就听出来那是蒋淮星。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慢慢地涌了上来。
今天应该没什么货了，登记的东西也整理得差不多。他捏着基本是随身携带的资料册，缓慢而轻声地往收银台那边挪。
“你就是故意的。”仿佛是终于想到跟刻意找茬的人没什么值得多说的，蒋淮星把台子上的东西一推，面条馒头速冻饺子什么的哗啦啦沿着收银台末端的斜坡直接掉进了最后方的篮子里。她无视了对面的老太太，朝着下一位顾客说：“来。”
“干什么干什么！”老人急了，生怕自己不会再被搭理，在收银员和顾客中比较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相对来说更好欺负的，于是当真先冲着排在自己后面的人叫嚷。那是个小学生，应该是周边的居民，放了暑假计划着自己出来买点零食带回家，哪见过这种唬人的场景，刚放上收银台的可乐又被惨兮兮地收了回来，他也不出人注意地后退一步：“……哦。”
瑟缩的样子让李书文皱了皱眉。
蒋淮星彻底不耐烦了：“有病就去治，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老年人怕是最听不得病和死之类的词，被她这么一激彻底怒了。于是在周围人看来，就像两个火药桶被同时点燃，爆破的威力迅速波及到四周。瞄了这边好一会儿的许诺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冲正在结账的顾客示意了一下，然后越过隔断杆跑来拉架：“婆婆、婆婆，有话好好说，不急不急。”一面给蒋淮星递眼色，意思是“这种情况没办法的，你是没见过更严重的。早点认输别让她赖在这了。”
那蒋淮星就更不想忍了，许诺的和稀泥在她看来和火上浇油没什么两样：“你知道原因吗！她急什么啊，从头到尾就是她在没事找事好吗！”
“你再说一遍！”也许是倚老卖老惯了，老人根本就对这个新来的无所畏惧，一巴掌“啪”地想扇过去，被后者堪堪躲过。回过神来的蒋淮星只感觉有股力量擦着自己的衣领疾驰而过，从小到大玩玩打打积攒下来的斗殴本事在这一刻彻底迸发，她恨不得伸手就要揪着老人的衣领：“你他妈的还想打我？啊？”
“干什么干什么！”可能是动静闹得太大，也可能是想息事宁人的顾客怕出问题，总之被找来的汪主管呵斥了一声算是暂停了这场闹剧。她快步走过来，先看了看被围在中间的老人，又看了看对面的蒋淮星，八成是明白了个大概，语气也相对缓和了下来：“出什么问题了？”
老人见负责管理的人来了，抢先一步告状，还不忘配上指指点点的手势：“你们招的人，小小年纪不学好，偷钱不还！赶紧给我辞退！”
“你他妈的放屁！”蒋淮星受不了她那根恨不得戳到自己额头上的手指在面前晃来晃去，伸出右手一巴掌拍了下去：“血口喷人！我呸！”
“我还怕你个小贱种？！”霸道横行惯了的老年人冷不丁被人打了一下，还是被自己从没放在眼里过的小屁孩打了，瞬间双目圆睁，原本污浊的瞳孔里也闪着凌冽的光，像刀锋一般似要把眼前的人撕碎。汪主管赶紧卡在这个空档伸手拦了过去：“阿姨，阿姨您消消气，慢慢说。您说她偷钱，请问怎么个偷法？”
仿佛终于找到了救星，所有的愤怒都变得有理可依一般，老人下一秒就把注意力移到了这个看起来有点权力的女人身上，还不忘首先给她点甜头：“诶！对，就应该像你这样讲道理嘛！我又不是听不进去的人！我让她帮我装一下袋，装完回来她就不给我找钱！你说说，你说说，我老年人拿那么点退休金我容易吗我……”
蒋淮星简直被气笑了：“我在您要求装袋之前，已经把钱找给您了，二十三块八毛，一分不少，不信你打开你钱包？你看看有没有？尤其是那三个一毛！还想从我这里讹钱？做梦！”
汪主管此时的注意力在其他客人身上：她正一边表示抱歉一边往左右两边指了指，希望他们能先去其他两个收银台结账，不要因为这种琐事耽误时间。老年人倒也不在意其他客人怎么想，她眼前只有这个半大点的丫头，于是胡乱地撕开拉链，恨不得举到蒋淮星眼前：“看看！看看！这是我出门带出来的钱！老年人出门都带零钱！以为都跟你们这些小年轻一样？崽种！”
撒泼谁不会啊，蒋淮星最擅长的就是撒泼了：“你叫谁崽种？啊？叫谁呢！”
“行了啊，”应该是看在顾客的面子上，汪慧再怎么明白实情也不好贸然站队，只能先喝制住“服务上帝”的人，再来陪着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跟“上帝”讲道理：“老人家，我觉得我的店员一般是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您能不能再好好想想，是否确定没收到她给的找零……”
“确定啊！当然确定！”也许是神态和语气都太过笃定，老人说这话时身体还不自觉地往后仰：“我七老八十了，没事出来欺负人干什么？倒是你们，是不是看着我好欺负所以合起伙来蒙我？”
“你说没收到就没收到？”蒋淮星不顾汪慧的暗示拼命只想争一口气：“那我还说压根就没收到你付的钱呢！怎么办？”
老人咬牙切齿：“你个无赖！”
“你个老无赖！”蒋淮星彻底不管了，周围围观的顾客、频频看过来的许诺和赵博文、想拦着她的汪慧，甚至这份除了耽误时间外毫无意义的工作和勒令“不要再在外面给我们惹事了”的父母在这口气面前都不值得一提，她基本上歇斯底里地喊：“仗着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出来为非作歹！骗啊！接着骗！活不了几年的东……”
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被旁边一道有力的声音打断了。
“去看监控吧。”
李书文迎着老人愤怒的目光，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深吸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去看监控，她有没有找钱，监控肯定拍得清楚。”
“去！”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汪慧的意料，老人答得更加笃定有力：“去就去！谁怕谁！我告诉你们，要是查出来她没找给我，你们啊，你们一个个的……”
坦诚而言，耗了这么久，汪慧多少也有些烦了，李书文提出的这个要求正是她一直想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说的建议。蒋淮星在这干了几天？第一次碰上觉得愤怒太正常了。自己在这管了多久？是真委屈还是无赖自己看不出来？
只是老人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下来，却又让她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难道这次真的是蒋淮星错了……？
她按下心头这个不靠谱的疑问，朝蒋淮星望去，征求意见般地问：“可以吗？”
“那走吧。”蒋淮星放下了一直捏在手上的扫描枪。汪慧原以为她会和老人一样，首先表明一个“随你们查，我不可能有错”的态度。但是她没有，从答应下来到一直走到服务台，她都没有。除了刻意和老人保持距离，蒋淮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连原本写满了愤怒的眼睛此刻都黯淡了下去，仿佛刚刚的火药味都是虚影，在即将展现出来的真实面前不值一提。
抑制着心头越来越深的疑惑，汪慧打开了监控视图。在刚刚方子清随手调出的整体界面中选择了离收银台最近的那个，往前拉了五分钟。
李书文望了眼蒋淮星，后者依旧神色平静，没有半点等着看对方打脸的样子；倒是老人，着急得就差自己伸手去挪动鼠标：“好了没？快点！”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蒋淮星想过辞职。
李书文不自觉地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五分钟不够，现在的画面已经是起了争执的场景。汪慧再往前拉了八分钟，此刻画面如常，当事老人正在排队，眼看着就要到自己。
前一位顾客递出手机付款码、蒋淮星拿仪器扫描、等待交易成交、顾客提着商品离开、蒋淮星拿过老人的商品一个一个刷条码……
越来越近了。
监控里的老人从钱包里递出了一张钞票，是五十是一百已经不重要了。李书文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希望不漏掉接下来画面中的最重要信息。他隐隐感觉手心有些冒汗，虽然周围只有三个人，没有缺心眼的顾客跟着过来围观，但好一些人都站在收银台旁，保持朝着服务台的姿势，渴望看到这场闹剧的结局。
画面里的蒋淮星接过钱，用放在电脑旁的验钞灯照了照。然后按回车、打开抽屉、把钱放进去后数了一些零钞，递给了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