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约一个时辰左右,祝忘腰间玉珠发光芒,轻轻震动。
是严其秋。他果然如约到了紫来峰阵法外。
祝忘脸上添了一抹狐狸似的笑意,却在瞬息之间尽数收拢,调整成了当年偷偷倒掉了严其秋心爱茶叶的心虚。
当然,她是应该心虚的。毕竟她前脚才倒掉了严其秋据说很珍贵的茶叶——怎么说见着茶叶本来的主人也该气短一下。
今日严其秋穿了身月白色长袍,长发不算认真地挽住,留了好些青丝在脸侧,几缕薄丝飘荡如柳,更衬得倜傥风流。
他见了祝忘,先是端详了她片刻,眉眼柔柔地恭喜道:“恭喜小友了。”
祝忘亦是有鼻子有眼地回答:“承蒙严峰主厚爱,我师父此时此刻不在紫来峰,不知道严峰主来此有何贵干?”她俏皮地补了一句,“实不相瞒,您这笑了一下,好似我们紫来峰的花都要开了呢!”
那月白色衣袍的人笑了,他并不急着说他的正事,屈尊和祝忘聊这些有的没的,慢悠悠道:“扶摇可知,本峰主有个故人,和你极像。”
恰此时,紫来峰山上落叶飘来,自两人眼前掠过,那一瞬,遮住了两人的神情。
祝忘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严峰主是何等人物,能与严峰主的故人相似,那真是扶摇的福气了。”祝忘倒没有身为岑漱,自己已经活了许久的自觉,也所幸这副样貌不过十六,瞪大了眼睛还有些娇憨姿态,不至于倒人胃口。
严其秋一字一句,缓缓道:“扶摇这点倒不似她。”没等祝忘装作天真少女模样问他,他自己先一步给出了解答:“我那故人,不及扶摇嘴甜。许久未见,我如今也不知她在何处,变成什么模样了。”
严其秋盯着她,祝忘不躲不闪,二人互相望见了眼底情绪,不约而同在心中做出回答。
她在这里。严其秋定定地想。
我在这里。祝忘轻轻地在心间说。
但没人说出口。
祝忘连连点头附和,一副很赞同的模样:“人总是会变的。扶摇只记得幼时喜甜,如今怎么吃却都觉得腻了。”
严其秋似有些冷,拢了衣袍轻轻道:“原来扶摇不喜甜,倒是我想岔了,还以为扶摇如此年纪正当喜甜呢,可惜了。”
这话中可惜,自然是指那茶叶了。想到倒掉了了那茶,祝忘自己也不由得觉得有些肉痛,然而此时还得面对严其秋的皮笑肉不笑,只能解释。
“自然没有严峰主的茶不是的!”祝忘干巴巴道,装出一副做坏事被发现了的惶恐。
严其秋倒不至于跟一个“小辈”唉声叹气,不动声色道:“扶摇是得赔个不是,怎么说也是本峰主一番心意,扶摇如此作为,本峰主心中总是放不下的。”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才道:“扶摇初入门径,想来也赔不起那笔灵石。我给扶摇换个轻松的法子:我万华峰没有弟子,到时便劳扶摇来胜任了。”
他这样说,一是知道祝忘想要出宗。二是祝忘本人总得“赔”点什么,才算名正言顺。然而祝忘全身上下,值钱的只有一身潜力。身为万华峰主哪个他都不需要,不如挖过去做几天的弟子,关系先亲厚了,才好挖人墙角——这样才像是严峰主之目的。
没人会觉得严其秋这样做不对,绝大多数人都只会想着看岑蕴宜的笑话。毕竟,岑蕴宜当年为求自保,得罪的人一点不少。倒是严其秋和岑蕴宜这关系保持良好多年,看起来多少不太真切,大多人都以为严其秋图些什么——现在,这个原因就浮出水面了。
祝忘“理亏”在前,自然不能说什么。
她想起来什么似的,发了一下呆。
忽而听见字句入耳:“紫来峰后山瀑布飞旋,万华峰上亦可见此景。水流曲折不便,掌门曾想过易道,是我拦下了。”以念旧的名义。
严其秋果然都记得这些。
“紫来峰原本无名,那时扶摇你的师父便喜欢紫来峰上风光,一直居于此处。那时我们几个都常常到此处来。”他没说“我们几个”是谁,好像笃定旁听之人明白一样。
明明是在说从前的事,却不是用追忆的语气,好像时间从未在他心间流逝过一样。
可是三百年,怎么可能会没有变化呢?
是人是草木,都会面目全非。
除非,他并非是想回忆什么,而是想用这些话告诉她什么。
祝忘在这一刻无比明晰了:严其秋果然确认了她是谁,才会在此时此刻来到这里。
严其秋笑了一下,拢了袖双手聚在一起,脸上是清浅笑意。“瞧我,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些旧事,就不扰扶摇来听了。”
“扶摇昨日不是才渡雷劫,怎么不闭关巩固修为?我初来时还犹豫了些许,以为扶摇不在呢。”都是瞎话,他能过来,还能不知道祝忘人在不在?
“惭愧,师父闭关匆忙,未曾料到此事,弟子还以为当时闭关了好。”当然还是瞎话。不过祝忘敢说,严其秋就敢信。毕竟,其他的都算不上重要。
“既然如此,弟子回去一定好好闭关。”祝忘说完,见严其秋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忍不住有些好笑。
也不知道他们这是演给谁看,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明明只有两个人,还要互相演互相防着。
既好笑又无可奈何。
这种微妙的情绪驱使祝忘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严峰主风华绝代,想来一定有许多交好的友人吧?弟子好生羡慕。”这句更是瞎说还是反话,她实际上问的是严其秋有多少关系格外不好的“朋友”。
——他们这几句话里就没几句是真话,
从祝忘说不喜甜之时,严其秋就明白了。
严其秋闻言,笑眯眯地道:“的确如此。不过,这个问题恐怕不能现在回答扶摇了。”严其秋道,“答案有价,如今的扶摇,怕是还付不起呢。待得来日,扶摇来我万华峰之时再谈罢。”
他说完,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了一点微妙的笑意。
山中有风跨越而来,纵使岁月已经面目全非,故人却仿佛当时年少,分毫未改。
还当,正是春风得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