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枕这两个字在岑漱脑海间回荡。
她随身携带的这块玉佩,是贺枕送的。那修复她经脉的法门是凌云的,贺枕当时学这法门,还是她教的……如何能不熟悉,如何能猜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觉得是贺枕。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她……因为她记忆深处无比清晰地烙印着,贺枕早已在大战之前,就开始了长期闭关,杳无音讯至今。
而那“闭关”,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是她深信不疑的“事实”!
岑漱失力地从半空跌了下去,摔了一头草叶,泥点溅上衣袍,十分狼狈。
她用了好大力气,好半天,才能让自己说出那几个字:“贺枕……别藏了……”
微弱,小声,近似喃喃自语。
无穷无尽的思绪涌动,关于过往的细枝末节在脑海中穿梭,密密麻麻,最后逐渐连成条分缕析的线。
方漆被摔了个七荤八素,连皮肉也被细小石子剐蹭,多上了数条鲜红的血线,沁着血滴。但她咬牙翻身爬向岑漱,担心着岑漱的情况。她呼唤着岑漱,然而岑漱呆若木鸡,充耳不闻。
岑漱并非会沉湎于痛苦中的人。至少从前不是。她痛时会觉得心口发闷,但是哭不出来——天地之灵,哪有什么泪呢?如果非要说,血就是她的泪。
她从前哭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爹娘”逝去之后,也只是师父离去隐隐有些泪意,再到季琉珠离开……她那时才是真的哭了一回。
没想到重活一遭,她竟控制不住眼泪了,哭了好多回。
但季琉珠曾经和她说过:“人就是会哭的,你又何苦勉强自己?”
可她,算人吗?
岑漱抖抖索索地,将那块玉佩从身上摘下来,用沾泥的手在袖上揩了揩,又捡出干净的袖角一心一意擦干净了玉佩。
她的模样无比认真,双眼眨也不眨,好像在完成一件什么严肃的事。
“嗒——”
直到一颗滚烫的金色眼泪,重重砸落在刚刚擦拭干净的玉佩之上。
泪滴似乎散发着某种迷幻的绚丽光彩,夺目非常,映在细腻冰凉的玉上,展现了极为绚丽的光泽。
她在那黑暗的环境里待了太久,已经不习惯收束过自己的血液和泪水,一时间竟收敛不住。
过于虚弱,或者无法控制力量时,岑漱便不能将血液伪装成金色——她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份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隐瞒。
“!”一旁的方漆目睹了这金色的泪,惊得瞬间瞪大了眼睛,条件反射般把手塞进嘴里,将那声惊呼硬生生堵了回去,只余下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
只是,岑漱丝毫没有要管方漆的意思。
岑漱只是紧紧盯着玉佩。
记忆的碎片一点一点浮现。
再强大的灵魂也不能无依靠地存在,而灵魂离体太久,肉身也会随之湮灭——所以贺枕的灵魂宿于玉佩之中。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从未察觉?是因为重生之初修为尽失,灵觉蒙昧?还是因为这玉佩本就是贺枕亲手所铸,与他的气息完美相融,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才让她难以分辨?可她仔细感受,确认玉佩之中并没有任何灵魂的存在。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入玉佩之中,一遍、两遍……她无比仔细地感知着,探寻着任何一丝灵魂的波动。
可是并没有。一点……都没有。
玉佩里充斥着一片死寂,没有她所熟悉且的灵魂印记,没有哪怕一丝微弱的魂火摇曳。仿佛那里从未存在过任何东西。
……贺枕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在她已经笃定地叫出他名之后——
他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没出来?那法门的确以灵魂修补,可昔日贺枕名满天下,一代天骄……灵魂岂会那般孱弱?弱到连一丝气息都未曾留下?
贺枕随她沉寂三百年,若只是待在玉佩之中,绝不应如此虚弱,甚至,甚至……
消散?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尖刀,狠狠扎进了岑漱的心脏。她猛地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玉佩。
岑漱的脑袋重重一响——她恍然发现,原来自己也不敢念出来。甚至不敢去想。
不过是自欺欺人。
只要顺藤摸瓜,她不是就知道了么……?
忘尽前尘的祝忘落在魔族手中,无人知她来历时,是谁救她于困境?
是祝石。
在魔族掌控之中,谁会知道她在哪里?只有贺枕。他藏于玉佩,同她一起醒来。至于为何是兔子,是因为当时出现了一只兔子,不管是什么,猫还是狗,他恐怕都会毫不犹豫地附身——花了如此大的工夫,却是为了撇开和玉佩的关系。
那种种事实就很明显了:她落于黄泉之时,来救她之人同样是贺枕。她以为鹤四,其实不过是借了泉久安胡诌的鹤,和随便一个数字。
——鹤四,贺枕,祝石。
难怪他不以本音本貌示人,为了遮掩煞费苦心。
也难怪那时兔子消瘦许多,如今看来,根本就是因为去救她之后,兔子身因为无灵所寄而腐化,死过一次——
……泉久安那家伙还帮着隐瞒了下来。
在那之后,兔子虚弱许多,也开始不能离她左右……他以奇门异术相骗,当时她也的确没能找到对应契约的术,因而作罢了。
那之后的告别,也不过是一场精心的谎言……他演得那样真切,那样不舍,又那样“洒脱”地回归山林……只为在她心中彻底埋葬“祝石”这个身份。哈……却因为不得不用出凌云的法门,暴露所跻身的玉佩,破坏了谎言的伏笔。
这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从三百年之前就捻好了针线。
岑漱的手指深深砸进冰冷的泥土里,金色的眼泪与污泥混合,化为一片混浊。
贺枕和祝石的名字,在此刻合而为一。但她已经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了。
岑漱本该去想:他先于岑漱,在大战之前宿于玉佩,是因为知道了什么?
可她做不到。她的心思,在此刻彻底乱掉了。
【作者题外话】:贺枕,取自枕石漱流,祝石的祝为贺同音,石是枕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