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漱脑中一片混沌,思绪纷乱如麻,搅成一团,不知该从何理起。她下意识地、毫无逻辑地任由记忆碎片翻涌——全是关于贺枕的。他小时候的模样,沉默的侧脸,努力修行的样子,偶尔流露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想什么——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她想着和贺枕相关的往事,想着起了那把梳子。
心念微动,仿佛被无形思绪牵引,那柄梳子便带着微凉的木质触感,沉甸甸地落入了她的掌心。
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将它握紧,又连忙松开怕毁坏了。她的目光细细描摹过参差不齐的梳齿,看它上了年份的纹理,抚过依然粗糙的梳背。
它当然不漂亮,甚至有些寒酸。
岑漱垂眸凝视,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轻柔划过那些她尚不熟悉的沟壑与尖角,像个孩子握着成就而失而复得的玩具,却因为太过陈旧,不敢摆弄了。
她以前从未仔细看过这梳子,竟没发现角落出还刻下了一枚桃花印记。
当她的指尖划过梳柄那枚丑丑的印记时,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指尖下的木质触感骤然消失!
岑漱怔然片刻,眼见着掌中那柄承载着念想的旧梳,毫无征兆地瞬间崩解,化作一捧灰烬。
而这把灰烬,转瞬之间,凝聚成了几个字——
对不起。但你还有事要做。
按理说,这应该是个惊喜……故人的只言片语,如何能不惊喜?但岑漱一点都惊喜不起来。
她不由苦笑。贺枕向来少言语,惜字如金,未曾想,这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最后留言,竟也吝啬至此,连一个多余的字眼都欠奉,还不如那堆灰烬有温度。
但她明白其中意味……
对不起,师姐。因为骗了你,所以对不起。但我不会后悔。
你还有事要做,不要停下来,不要为了我停下来,不要忘记你要做什么。
无声而决然。
岑漱的身体因此绷紧了,如同拉满的弓弦。她死死地盯着掌中这由故人遗物燃尽而成的字句,不敢眨眼,不敢呼吸,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便会把灰烬吹散。
然而,这最后的告别,终究如贺枕本人一般,不肯久留。
仅仅数息之后,那些凝聚的字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维系的力量,开始溃散、流离。细碎的灰烬,如同流沙从她紧握的指缝间簌簌滑落,最后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带着凉意的微风悄然卷走。
指缝间空空荡荡,只余下一点灰烬,证明方才那片刻并非幻觉。
说起来,她徒有一双足以看透世间幻境的眼睛,能辨真假,破虚妄,洞悉万千法阵流转的痕迹。这双眼曾让她在无数凶险中觅得生机,在重重迷雾中锁定真相……
却唯独看不穿她最想看清的真相,也留不住想留住的东西。
沉默良久。
但岑漱不得不承认,贺枕说的是对的。她不能停下,不能让贺枕的帮助白费。
岑漱缓缓地收拢了空无一物的手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但这压不下心头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涩与钝痛。只是即便压不下,她也要走了。
她扶着地,缓缓起身。
她不能停。
“前辈……”方漆的声音此刻才传入她耳中,带着一丝关切和目睹一切后的紧张无措。
岑漱偏过头,她金色的泪痕犹挂在脸颊两边,她浅浅地,冲方漆露出了一个微笑。
就在此刻,一个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响起。
——是混合了她泪滴的土地,无声无息地生出了新芽。
那是一点极其娇嫩的、带着不可思议生机的嫩绿,它正在奋力地顶开深褐色的泥土,探出头。那一株新芽,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方漆仍旧看见了。
方漆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极圆,再次捂住了嘴,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天材地宝可以点化植物灵植,有甚者可以做到使灵物开智,那那些也已经是天材地宝的范畴了!而前辈的金泪……竟也能使其生长,不,这恐怕是新生?这已经远胜了她所知道的天材地宝……
岑漱没有解释。也没再看方漆,只把视线投向了那株新芽,出神地看着。
新芽柔嫩,蜷曲着叶,随着风一颤一颤。
岑漱忽然开口:“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这话似自言自语,却只有方漆可以回答。
方漆不敢怠慢,想要回答,却在思考之后无奈放弃,自嘲道:“做人的经验弟子也没多少……前辈想听的,恐怕也不是弟子的经历吧。”说完,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岑漱的问题仿佛是不把岑漱自己当做人来看似的,再看岑漱的眼神,似茫茫一片的原野,而自己在她看来,或许不过是万物匆匆泅渡中恰巧碰见的一员。顺手因旧情救下,也只不过是回报旧时相伴。
岑漱的目光依旧落着在那株微小的新绿上,仿佛那蜷曲的嫩叶里藏着她想要的答案。
“我见过的人,肯为情爱痴狂,飞蛾扑火,燃尽自己也在所不惜;也见过人肯为权欲蒙蔽,机关算尽,踏着尸山血海登临峰;更见过他们为仇恨驱使,屠戮四方只为片刻快意……”
然后,飞蛾扑火连灰烬都没剩下。
登临顶峰之人穷极一生,说不出一句真心话。
仇恨蔽目者如行尸走肉,空寂余生。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灰烬滑落的触感。
“但为什么,明明做着那么多会后悔,会痛苦的事,人依旧会那样选择?”
也许她是在问贺枕:为什么呢,要飞蛾扑火,化作一堆灰烬?
但她的问题抛给了方漆。
方漆绞尽脑汁,却也只能磕磕绊绊地回答:“……因为,想。弟子觉得,人也好,妖也罢,甚至一株草、一块石头,大约……大约都有一点‘想’。”
岑漱的目光似乎从新芽上微微抬起了一丝,认真地聆听着方漆的话。
“想活着,想变强,想守护什么,或者……想弄明白什么。”方漆努力组织着语言,“人就是想要得到什么,才会为此去努力……而有时候,也许是别人想得到什么……”
岑漱听得怔了。
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为了别人,为了别人得到什么……
方漆吞下了压在舌尖的话。
……还有一些是迫不得已的想,就例如她被摆布的一生。
但这便是岑漱问的人,为了想,得到,失去,终不可得,不择手段……
岑漱心间有一块石子落下,得出了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