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漆身上的皮肤颜色依旧是混乱的。新生的皮肤脆弱浅紫;本来的皮肤没几块好的,十分苍白;陈旧的疤痕则呈现出深褐或紫红,边缘虬结扭曲,像一个以粗暴方式把碎布缝合在一处的破布娃娃,一眼看上去令人心悸。
所幸大部分皮肤掩在衣袍下,遮蔽了大部分可怖的痕迹,一眼看去倒没有那么惊悚,脸上的颜色不同倒是也可以视为疤痕胎记。
除此外,方漆脸色依旧苍白。这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白,几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加之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看起来十分令人担心。
岑漱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一点点挪近。她的动作牵扯着伤口,带来隐隐阵痛,但她无暇顾及,目光紧紧锁在方漆身上——
方漆的眼睑,终于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或许是太久未曾沐浴在光下,即便岑漱已挡住的那并不强烈的天光,也还是灼痛了方漆的眼睛——这一睁眼后又飞快地合上,而后陷入了长时间的不动作。
在逐渐适应之后,方漆才在反复开合中缓慢睁开了双眼。
方漆那双眼睛是漂亮的,此刻像林中小鹿一样懵懂、恍惚,声音更是久未开口而嘶哑:“我是……做梦吗?”
她的视线茫然地游移,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的岑漱脸上,努力睁眼瞧着岑漱,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挤出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你……是谁……好……熟悉……”
熟悉……难道说,方漆的灵魂也融合了季琉珠的记忆吗?那不是什么好消息。岑漱思虑着,遮挡了部分直射到方漆眼中的阳光,神色温柔,却没有开口说话,她想知道方漆目前的状态如何再决定是否开口,因为说太多也许会适得其反——她现在并不是方漆熟知的“祝忘”。
倒是方漆还在自言自语:“噩梦也会如此温柔吗……”这句梦呓般的低语飘散在空气中。
说着说着,方漆忽然愣住了,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强行提起了精神,坐起来盯住岑漱,似乎在辨认着什么,可是她无需辨认,她知道这是岑漱。
下一个瞬间,方漆无言地看向岑漱,两行粘稠、温热的液体从方漆眼角淌下。
如同熔化的红蜡,无声缓缓地滑落下来。那粘稠的猩红划破她苍白可怖的脸颊,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痕迹,无声无息地没入鬓角里。
那不是泪水。
是血。
她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是季琉珠?
见到故友不应该是喜悦,不应该是百感交集,久别重逢?可是为何,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说不出话,只觉得冰冷得窒息?
是方漆?
可方漆又是谁?是季琉珠毫无用处的转世?一个连自己过去都不奢望拥有的可怜虫?
方漆承担不了任何人对季琉珠的期盼啊……没有人是因为她而对她好,她只是季琉珠高大身影之下一块小小的阴影,无人在意,却又因为季琉珠的原因得到了不属于她的……一切。
一个失败的赝品。
……还有徐呈……还有师父……是徐呈……还是师父……她究竟在为何感到哀痛,可是为何她对自己为什么哀伤一无所知?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入方漆无比混乱的意识,带来尖锐而复杂的痛楚,她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却又本能地抗拒着她不想面对的一切。
可是她想逃避,记忆却在此刻复苏,公公正正地将不愿面对的事情、一切,推到她眼前——
她看见小小的她自己因为身份特殊而被所有人排挤;看到了所谓爱她的人的离去;看到了她一心信赖之人,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工具,目的只是为了让她变成别人;看到了那么多人,做那么多事,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将季琉珠找回去;看见了师父……来接她回家,却自爆于她眼前……
桩桩件件。
从未有人爱过她。也或许,爱着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吧。
岑漱在一旁看得惊心。方漆那无声流淌的血泪、空洞的眼神和细微颤抖的身体,都像针一般,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泛着酸涩的痛楚。
她本能地想伸手去擦拭点方漆的泪,想开口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但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发现自己对方漆,对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的所知太过有限,轻率的安慰极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只能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方漆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像守着一个随时会被猫打碎的琉璃盏。
直到方漆僵硬地偏过头来,那双被血染红模糊的眼睛,透过猩红的粘稠液体,直直地、死死地钉在岑漱的脸上,看着竟有些凶狠。
但这张有些凶狠的脸,却用几近哭泣的声音道:“你……也是……来找……季琉珠……吗?”
连声音也带着血的气息,破碎不堪。
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方漆感到有一种尖锐的声音刺穿了她心脏,一个声音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尖叫。
这实在是自取其辱!
这可是岑漱啊,季琉珠记忆里最在乎的朋友!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漆,仿佛自虐似的给自己打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全身都在蜷缩……她疯狂地后悔想要逃走,却又等待着那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以便认清自己的死期。可是方漆太累了。她不甘心熄灭自己的求生欲望,却又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她问出了口,却又在问出的刹那,无比清晰地“知道”了答案。
——若不是为了季琉珠……岑漱凭什么出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