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少年谦行(2)
青山薄雨2025-07-28 18:173,515

  秦谦行总是这样。

  他前半夜就整理好了衣服,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后半夜他也睡不着,提前把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他想要把最好的样子给姑姑看。哪怕姑姑看不到,他也可以告诉姑姑他很好。

  夜晚寒凉,早间有雾。

  寅时尚还未至,天光未亮。秦谦行就兴冲冲跑去姑姑的小院,在屋外左等右等。

  院里有风,灌进他衣袍里略冷,把手冻得有些发白。但他也不在意,只是乐乎乎地在院中转来转去,看墙边杂草野花。沉浸地想着要和姑姑说什么话,最后乖乖守在屋檐下,等待姑姑醒过来。

  姑姑醒了之后,会有人提醒她今天是什么日子,告诉姑姑他今天会来。

  或许,对于秦谦行来说,姑姑就是他生命之中火苗之所以燃烧的木材,就算是只有一小节,也足够他精打细算,延续很久。

  等了好久,有个侍女从屋里走出来,对秦谦行颔首。

  这意味着,姑姑能和他说话了!

  他兴奋地把上交给家族后留给姑姑的药材转交给侍女,然后翘首以盼等着听姑姑的声音。

  姑姑唤他:“谦行……”屋里传出的声音略小,但仍然被秦谦行捕捉到了。

  秦谦行大声应答,生怕她听不见:“诶,我在呢姑姑!”他有些高兴又有些紧张,想坐在台阶上,还怕脏了衣服,有些小孩子似的扭捏,最后背着门对姑姑高喊:“姑姑你知道泊月崖吗?这几日行儿去泊月崖了,还找见了一支玉山参呢!我听人说,玉山参对姑姑的病很有好处……但是阿芜也需要,行儿就给阿芜了。”他说到玉山参,眉眼中色彩到底还是黯淡了一时,但语气却没有变化,好似他的世界里一直是艳阳天一般。

  秦谦行到底是知道,秦芜是真的需要那支玉山参救命,若非为了这点,他也不会把玉山参给秦芜,但他不懂秦芜在想些什么——来他这里说几句好话骗走玉山参,又故意把秦金曜等人招来……是怕了秦金曜他们,还是秦金曜便能给她什么好处?

  ……演得又假,还愚蠢。可是就算是演的,他也当真来看,可见他更蠢些。

  秦谦行也是活到现在了,当然并非不懂这些药材的价格价值,他能由着这些秦家人糊弄他,只不过是因为姑姑还在秦家,而秦家人到底没有做绝,收了他的东西之后,没有苛待姑姑。

  他闭了会眼睛,语气如常:“不过姑姑放心,再过几年,再等行儿几年,行儿一定能让姑姑天天用上玉山参那样的好东西!”

  这是秦谦行的承诺。其实也不是空话,他修行天赋极高,即便没有足够的修行资源,也无人愿意教诲却能凭着姑姑之前教的功法无师自通,境界一日千里。

  在秦家这旁支这代弟子中,当名列前茅。

  “谦行……是个好孩子。”姑姑听了很久,语速缓慢。沉默了好一会,她才又有声音:“姑姑也过得很好,多亏了谦行……”她说话断断续续,让秦谦行的眼里不禁染上忧色。

  “姑姑……没那么好……太浪费……你多想想自己……”

  秦谦行听了这个话几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他习惯地扬起笑容,对看不见的人道:“从我最后见姑姑那一次面之后,姑姑就开始说这种话,姑姑不累吗?行儿想要姑姑开心一点,姑姑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行儿会伤心的。”

  姑姑的声音更小了,似乎还有些哽咽,秦谦行几乎听不清。

  他静静地从台阶上站起来,望向那扇门。他很想推开那扇门对姑姑撒娇,再多说几句话。但姑姑不要他去,说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可是姑姑……行儿很想您。再过几年,行儿一定可以做到的……一定会让您好好的。您就不要再说这种丧气话了,不行吗?他在心里对姑姑说。

  …………

  时间总是短暂。似乎只是打个盹、出个神,时间就消失了。

  “一刻钟已至,你该走了。”一边的侍女对他提醒,她比秦谦行矮了些许,眼神却无端带着一丝看不清的悲悯。

  秦谦行只好大声道别,要姑姑不要多想,然后大步流星离开。

  秦谦行的这几年,大半数时日都花在山野之中。之前曾有幸捡到一本修界药谱,加之他幼时虽无人教导文字,却有姑姑费心……钻研那药谱又下苦工,所以普通毒物药物能分得很清。除此之外又救过一些人,大多数是些坏人,无端使他落入了不少危机,因此也长了心,看秦家之人看得很清楚。唯有一个对他照拂有加之人,却已于前年殁了,还是因为病逝。

  如此一来,他更忧心姑姑病情,时时放在心上,生怕悲剧重演。

  但今日,离了姑姑院子后,刚回到自己住处,秦谦行的心就开始飞快地跳起来。

  咚、咚、咚、咚、咚。像是在催促,好像他不去做点什么,他就会去失去什么一样的预感——

  就和四年前,姑姑最后看他那一次一模一样——从那之后,姑姑就一病不起了。

  无数次在生死间徘徊的时候,秦谦行都会想,姑姑还在等他。姑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也是姑姑还剩下最后的亲人之一了。

  这是姑姑亲口告诉他的。

  所以他才能有信念,在吊在泊月崖间整整七日之后,用血肉吸引到一只血鹰,借它离开泊月崖。

  他捡了这条命回来,就是为了不让姑姑伤心。

  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秦谦行按着胸口,眼神死死盯着姑姑住所的方向。他无理由地认定姑姑那边发生了什么,没顾得上关门就迅速地折返——

  尽管慌乱,他还是隐匿了身形靠近姑姑的院子。如果这只是虚惊一场,那么之后才不会给姑姑添麻烦。

  不过隐匿是他这四年来学到的小小手段,无论是对人还是野兽,他都能成为很好的猎手。

  院子的守卫十分松懈,秦谦行轻易接便近了。

  难一点的是设在屋外障音的阵法,不过这也难不住他。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听来,便能教他魂飞魄散。

  屋里传出的姑姑的声音不再是病病怏怏的,而是竭斯底里:“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你们就要一直骗下去吗!你们秦家人究竟有没有心啊!”

  骗……?

  秦谦行的心一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占据了,脑子空白到无以复加,唯一剩下念头只是“姑姑”两个字。

  但他的思维仿佛被切割开来,没有任何词汇能同姑姑的事相连。

  “那又如何?顶多再让你多待一年,一年以后找个理由让‘秦佩兰’病死,不就放你回去了?不然,长孙佩竹你以为你又是什么重要东西——那点价值不就是和长孙佩兰长得一样么,还以为我们家主真的会娶你?”

  秦谦行整个人好像断成了很多截。他眼睛忽闪忽闪,睁得很大。嘴唇张开微微抖动,下巴僵硬,像是和脸部器官失去了联系,无法控制。

  长孙佩兰。秦谦行知道,这个遥远的名字,是姑姑的。

  她是长孙氏从族中嫁过来的,起先以为得遇良人,又与家中关系并不好,便弃了长孙氏……只是秦氏,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么屋里那个被称为长孙佩竹的人,不是姑姑?

  ……不是姑姑,不是,姑姑?

  这是场噩梦。

  姑姑,去哪了?

  “你们秦家好狠绝的心思,无耻!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啐!若早知道、若早知道……”

  “莫非你还以为自己是长孙佩竹,我们这些秦家人得巴巴地做你身边一条狗不成?早日醒醒你的春秋大梦,贱女人,你要是敢给他说些什么,就等着死在他面前吧——然后他也得一起死!那个小杂种!”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这些话都入耳了,但秦谦行就像没听到一样,他在话里逐字逐句,固执地寻找姑姑的身影。

  然后愣愣地想,没有。怎么会没有呢?姑姑……

  然后他扶着墙壁,终于在记忆零碎的角落捡起来:四年前,姑姑病倒之前,是有风言风语,说秦家主娶了新妇,不过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连红绸喜字都没换。

  呵……为了他这个杂种,也肯费些周折哄骗吗。

  他闭目,靠着墙瘫倒。

  秦谦行恍然发觉,自己的心已经空了很大一块,再补不上了。而他的身体像被抽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堆碎木头,或者石头。都是没用的东西。

  屋里的女人哑声了,她像是奋力挣扎过,但最后什么挣扎都没有用,被什么东西塞上了嘴。

  那个男声骂她:“……老子跟你说清楚,少来这一套,老子心情好还能赏你点饭吃,让那小崽子过好点——识相点,该说什么做什么你自己清楚!秦家给你吃给你穿,那小崽子送的东西你也用了,还跟着一起哄了他,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好货色!”

  “不知好歹的女人………给你两分颜色是因为你姓长孙,不然就你那死绝了的身世,还想过这种日子……晦气。”

  秦谦行找了一个地方,把自己暂时藏了起来,一整天。

  他记得小时候。

  他因为被骂杂种、被嘲笑没有爹娘的时候哭了,常常会躲到这里。那一次,姑姑用了几个时辰的时间才找到他。

  这里是一颗空空的树,长在院落极偏僻的地方,而幼小的谦行只有缩在了树洞里,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

  这里安静狭小,又遮风又挡雨,还有黑暗包围着他,能在臆想中抽出一丝暖意。

  他就那样缩在洞里,对外界不闻不问,对姑姑的声音置之不理,哪怕她再着急,再难过——

  他冷漠地想着,他谁也不喜欢,谁也不需要。

  最后姑姑找到秦谦行的时候,眼睛已经肿得厉害。她一句话没说,只是跪下来半个身体探进洞里,用十分温暖却颤抖的拥抱,把秦谦行束缚住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他的委屈在那一瞬间崩溃不成军,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所有的恨与不公平。

  而现在……

  秦谦行冷漠地打量着那个树洞。

  他已经许久没来过这里,但是他明白。那个他儿时以为的避风港,早已经装不下他。

  他张了张口,无声。

  发不出声音。

  但他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人能和他一起。所以,又没有关系。

  他其实能猜到。虽然没有听见。

  四年前,姑姑就不在了。不然不会有长孙佩竹,不然秦家人不会不让他见姑姑。

  他不愿意去想,但很清楚。

  第二日,秦谦行消失了。

继续阅读:第四十九章 少年无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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