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谦行离开了秦家之后。
世上便再无此人踪迹。
因杳无踪迹,秦家以为他死在了某处。自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多得是人拍手叫好——只不过丢了个小杂种,自然没人在意了。
光阴一转,十余年后。
有个自称秦无方的少年,寻上了秦家门。
他自说要寻的人是长孙佩兰,却得知长孙佩兰早十年前,就被送回了长孙家。少年得知此消息,不惊反喜,喜形于色:“哦,那秦芜小姐可在?”
说巧不巧,秦芜正要出门,走到门口听闻有人找她,端庄有礼地向来人打量了一眼,一瞬间花容失色,成了个哑巴。
秦无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从未同她生分过,十分熟识一般,抢先一步跨入门槛拽住想要逃离的秦芜的手腕,另一只手随意一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上闪过。他笑:“久别重逢,秦芜小姐可还好?”
秦芜神色不觉僵硬:“我同阁下并不相识,阁下是……”她吃痛地叫了一声,无端看见门口的护卫又都迷茫地站了回去,仿佛没看见两人一般。她终于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但也晚了。
秦无方神色仍然是平静温和的。他对秦芜细语如和风:“在下贱姓秦。”
仅仅五个字,使得秦芜眼睛一瞪,脸色发白。她勉强地笑了笑:“倒是与秦家有缘,不知贵客来此是……?”
秦无方作端详状,咦了一声:“秦芜小姐怎的脸色忽然发白,莫要是患上什么病症了……还是在下这张脸,让秦芜小姐,害怕了?”他发问极慢。这句话本不长,一字一字从他唇舌间弹出来,亲昵意味十足。
“怎么会呢,贵客上门,应当欢喜才是。”虽说是贵客,秦芜脸上表情看起来却十分难看,倒不如说灾星上门更加合理。
“那就好。”秦无方笑得开心,“那秦芜小姐就好好跟着罢,这出戏还没轮到你退场。”
他话音落下,秦氏宅子四周有光芒冲天而起,是阵法光芒。
不管旁人心里如何想,他摘了一片叶,漫不经心擦拭手指,随后把那片叶子化为粉末——他刚刚用那只手拽过秦芜手腕。
秦芜看见了却也不敢发声,十分惊恐地低下头,木讷地跟在他身后,同手同脚。
秦无方轻轻问道:“她——是怎么被你们逼死的?”
他当时分明记得,姑姑身体虽差,却远不至于……
身后女人哆嗦地开不了口,像极了当年做派——这招致了秦无方的厌烦,他随手丢出一道灵气刀刃,割下她一根手指,和善地问道:“能不能好好说话,请秦芜小姐回答我。”
秦芜尖叫了一半被剧痛和恐惧强制压下,但仍然不免颤抖地回答:“能……她、她……她的事是后来秦少…金曜告诉我的,只是说她那日确实是死了,还、还说她……晦气……”
秦无方没有动怒,反而在笑。这个女人还是那么喜欢避重就轻,祸水东引,他发出一声嗤笑——莫非她以为今日她能逃掉?
秦家人一个都跑不掉,不管是天涯海角,都得去死。
秦谦行已经死了。
只是他垂眸时,想起了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发现已经相当模糊了,不由得想向那个人倾诉:
姑姑。我有时候会想,您不应该教我礼义廉耻,因为善良无用。
您教了。我遵守了,您却落得如此下场。
“祠堂在哪里?”秦无方淡淡问道。“是否修缮过?”
谁知这句话让秦芜更加恐惧,害怕又厌恶的情绪直接流露,本能就想要转身逃跑。
秦无方叹了口气。他这次直接斩下了秦芜一条带着衣袖的胳膊,血喷薄而出。
他没再跟秦芜说话,把她甩在原地,自己按记忆中走去了。
他布置的阵法是一个大型的幻阵,耗去了他好几天时间。不过秦家守卫都是酒囊饭袋,一点都没发现秦家被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织了起来。而这张网,只要一开始没能破网而出……
秦无方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
他随意找了个秦家人,用幻术摄住心魄,问了祠堂的路。
倒不是对他那从未谋面已经死绝的爹娘有什么多余情感。只是对秦芜的惧怕有一丝好奇——他漫不经心地想,能是什么样的身世,可以使秦芜露出那样的表情?看起来,他们好像都知道啊。家主的私生子?还是哪个长老的丑闻?
秦守君……这是姑姑告诉他的,他爹的名字。但这些年他也打探过这个名字,从未得到过相关的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
秦无方停下脚步。祠堂中有几个阵法,但对如今的他来说都不成问题。呵。那他小时候到底是如何进得了这祠堂就很难说了,毕竟他没有传说中那种一眼看破阵法破绽的才能。那些人明明知道他是被人陷害,还是要对他行家法……
秦无方忍不住拍了拍手。秦家人真是一脉相承的恶心。
飞檐翘角,青砖黛瓦。
和他小时候所见并无不同。
他一进去,直向供奉牌位处走。牌位前的香炉旁边有个木盒,是种极为金贵的木头。秦无方看都没看,徒手破坏掉,从中拿出一卷书。
这便是秦家的家谱。
他沉沉地看了一眼,深呼吸一道,才翻开了秦氏家谱。
但很快,这本家谱就在他手上化成了飞灰。上面既没有他所谓的爹秦守君,也没有他的姑姑。扫了一眼牌匾,两百多块之中,同样也没有。他对这所谓的族谱丧失了兴趣,扬起双手在胸前施诀,同时露出了痛快的笑意——
待秦无方离开这秦家宗祠,抱着手臂饶有兴致看着这由他一手酿造的祸事:宗祠已经处于熊熊烈火之中,几百年传承付之一炬。
他只觉得痛快极了。秦谦行听过多少遍为了秦家,他记不清,但秦无方绝不会再做那样的蠢事。
“小友留步。”正要离开,一个中年男人拦住了秦无方的去路。
秦无方微笑:“道友有何事?”他十分清楚眼前之人是秦家家主,因为这个人,他同样也恨之入骨。但此人早受幻阵蒙蔽,连自家宗祠在眼前烧起来都不知道,这让秦无方十分愉悦,也装得十分正经热忱的模样。
“只是觉得小友面熟,颇有些眼缘罢了。”秦家主对他笑。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秦无方想,他控制自己不让自己笑出眼泪来——他一心一意为秦家出生入死之时,他是秦家的小杂种;他烧了秦家祠堂,要做尽大逆不道之事时,反倒合了家主眼缘。
秦无方笑眯眯地对秦家主道:“家主所言甚是,在下一见宗主便觉如故,未觉陌生,恨不能早日相逢。”十年来时时刻刻都想杀尽你们这些人,怎能不熟悉,怎能不如故,怎能不相逢。
“不过秦家如今正逢多事之秋,便不言结交了。”秦无方好心好意提醒秦家主赶过来的几个人:“那些宵小狂徒似乎要于秦家不利,家主还是先妥善处理的好。”
那几人正是秦家剩下年轻一代的弟子。正包括了秦金曜!
秦无方心说来得太好!
这阵法修为越高越受其所蔽,越受其所蔽,便越为他所控。
在秦无方的有意引导下,秦家主把矛头对准自家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秦家主颔首:“道友说得是,待为兄处理了这些人,再来同你相谈!”
秦金曜还没理清楚情况,见他爹朝他飞过去,面色一喜大叫一声:“爹——”然而话未说完,他的头颅便已经被他爹斩下,咕噜滚到路中央,被他爹一脚踢开。
剩下之人见家主向自己儿子开刀,吓得面如土色,作鸟兽四散而逃。然而逃之无用,被秦家主追着一个一个斩了首。
秦无方能想到那些人在死前都说些什么——会拼命逃窜,拼命说自己是谁,然后狼狈死于自己家主之手。这出戏着实太过有趣,只是短暂了些,他忍不住拍手叫绝。
“秦家主,你可一定不要放过那些人啊。”秦无方蛊惑着那人,笑意不减反增。“在东北角落里,竟还有只偷听的老鼠呢。”
“家中防备太弱,让贤弟看笑话了。”他说完,身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听话地将那只“老鼠”拎了回来。
是秦芜。
秦无方看着她,笑得从容:“没想到你竟还活着呢。”整个真实的秦家早已经化为尸山血海,反两人相见就必定互相反目攻伐……秦芜断了一臂还能活到现在,的确是令他有些惊讶。
然而秦芜并不接他的话。并非是因为她突然生出了没由来的骨气,而是因为她处于疯癫的边缘,离崩溃不远了。她时而缩起来,好像周围有什么大恐怖之事,闭气屏息到涨红了脸,一会又忽而笑嘻嘻地不知道同谁说话。
秦无方注视着她,居高临下。
他慢慢蹲下去,十分温柔地道:“你以为疯了,我就会放过你么?你应该知道的,秦家人,都该死啊。”
秦芜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缓缓垂目——她心间空了一个大洞,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把秦芜的心捏了个粉碎,散成血雾沾了满手。
真是恶心。秦无方淡漠地想着,脸上却是压抑不住的急躁。直到拿东西擦拭过手上的血,他神色方从急躁转为安定。
他展开神识环视,确认了秦家基本已经没有活口。那他复仇的对象,便只剩下了一边乖乖站立的秦家主。
修为到了如此境地,使秦家主自尽或是直接的杀机,都可能导致秦家主的醒转。一时半会还的确没办法杀了这人。
但他并不着急,笑吟吟开口。“秦家主,在下尚有一个疑问,不知秦家主可否解答?”
“你秦家之中,可有一人……名秦守君?”
“秦守君?”秦家主似认真思考了一会,得出十分肯定的回答:“并无。秦家从无此人。”
“那秦佩兰,有这个人吗?”
“有。”秦家主蹙起眉头,“吾记得她,她嫁与我秦家旁支,捡回来个天赋异禀的野孩子,非要当秦家人来养。总该让她多吃点教训。”他神色淡淡,语言之中隐约不满,“野种便是野种,流的不是秦家血,怎么配作秦家子?”
秦无方恍然大悟。
方才烧祠堂时他便有所猜测,只是不觉得那是真的。行至此刻,天下大白。
姑姑一直说的他的爹娘,却原来是假的。那姑姑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同他讲他的爹娘?
姑姑说,他爹温厚,他娘体贴,两人丧命于意外,他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如果他的爹娘活着,他们一定会很爱他,因为他是个真的很好很好又很乖很乖的孩子。
还说他不是什么杂种,他原来根本是个,是个……不知道从哪里被姑姑捡去养大的弃子。
他一时失神。姑姑为了他吃了多少苦头,他竟不知。
难怪所有人都不把他当人看,也从不当他是秦家人。因为他根本没流着秦家的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无方此时此刻,心里竟有些罕见的悲哀情绪。可是姑姑。你不要行儿,这个世上便没人要行儿了。
他心中到底是悲哀,压不住心绪,吐出一口血来。
没事的姑姑……我这就让秦家人,所有人,去给你赎罪。
来世。如果有来世,愿你平安喜乐无忧,不要要遇上秦家,也不要遇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