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
无垠的田野铺展向天际,新翻的泥土的水分在阳光下蒸腾,麦苗初长,绿意茸茸。
偶尔有敲泥土、锄头的闷响,一两声驱赶鸟雀的呼哨传到远方,一切都生机勃勃,连垄上的野花都骄傲地迎风绽开了笑颜。星星点点,恍如田野间零落的宝石一般。
与之格格不入的,是一个少女坐在田垄上,她着一身粗布麻衣,看着像妇人衣改过的款式。衣服掩盖不住的地方,露出了她颜色奇异的皮肤,尽是怪异的青紫或暗红。
她呆呆地望向前方。巨大的茫然和近乎麻木的疲惫感沉沉压着她。眼瞳深处是熄灭的火焰,只剩一堆焦炭,余些热度而已,了无生气。
她只是这样长久地坐着,影子在她脚下悄悄挪移。时间对她而言,大概只是是耳边掠过的一阵风。
她的记忆混浊不清。仿佛一片泥沼,任何疑问最终都会沉入泥里,包括她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是长长久久地发呆,不知饥渴,不懂畏惧,任人打骂……如果有人欺辱,那对她大抵也是无所谓的。
这少女自然是方漆。不过在此地,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令她难过的一切,也忘记了自己。
……只是麻木地四处游荡。
直到那日,村头的婶子挑水回家,一眼瞥见了这个缩在草垛后、浑身脏兮兮的少女。
婶子被少女露出的手臂和脖颈吓了一跳——那皮肤颜色深浅不一的,青紫红白俱全,乍看之下,居然如村口老槐树下说书人口中描绘的可怖妖魔一般。
但婶子看她可怜,还是放下挑,问她名字,问她许多问题。
只是。
她什么都不答,拉她她也不走,手更是冰凉得厉害。
婶子家的孩子看见了觉得害怕,拼命往大人身后躲。
大婶还是没忍心,对她说,可怜见的女娃娃,可怜见的女娃娃!这孤零零的在外头,豺狼野狗、坏人歹人,哪个不吓人?风餐露宿的,身子骨怎么吃得消?来咱们家里,锅里总有你一口热乎饭吃。
坏人歹人自然是有的,欺她打她的也很多。毕竟她如此一副形容,把她当妖魔鬼怪的不少,趁机踹两脚的更是不计其数,比起这些,更瘆人的是她眼睛一直往前看,不偏不倚,更不做反抗。有些人欺负完了,也觉得无趣,看她眼睛更觉得心里有鬼,本想往狠里欺负的也不了了之。她反倒是因着这副外貌的缘故,没有受到更多伤害。
方漆对这些都视而不见。
无论是好心,还是坏心。
就这样,方漆住了下来。
时间一长了,婶子总算是能拉得动她走两步。
然而日子久了,孩童的天真好奇终究压倒了恐惧。几个胆大的孩子会趁着她蹲在田垄上时,远远地围成一圈,蹑手蹑脚地扒在草堆后,瞪圆了眼睛,细细打量那奇异的皮肤,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
时间如同村头的小溪一般流淌。
冬天就在人们的忙碌中一点点逼近。
有一天,婶子拉着方漆去烤火,因为她总是穿的单薄,却又不会说冷。时间一长,婶子也隐约觉得这孩子恐怕不是常人,常人这么折腾又哪能活。
但婶子仍然加好柴火,让方漆坐在边边上,想让方漆觉得暖和些。
火焰噼里啪啦地响。火光映着两人的脸。
婶子一会便絮絮叨叨地说,她有个早夭的女孩,那女孩没福气,没得早。如果好好活下来了,那就是和方漆一个年纪……她说这些,不无遗憾,但眼中却没什么难过。
她说,遇到方漆,大概也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能再照顾一个女娃娃。她像摘掉了一块陈年旧疤,仿佛舒心不少。
“你是个有福的孩子,能活到这么大……你要好好的,活得开开心心的,婶子就放心了。”
方漆仍然没什么回应。但眼里,似乎多了一颗火星。
婶子很忙,也很要强,能陪着方漆待一会已经是特地了,一会便又走过去忙开了。
那些胆大的孩子们,从最初的远远窥视,到现在胆子渐渐肥了起来,直接走到方漆面前戳她的皮肤。
方漆毫无反应,眼珠都没转动一下,仿佛被戳的只是一截枯木。
孩子们觉得这很有意思。想知道这个傻姑娘是不是真的一点感觉没有,出了个坏主意,将烧红的柴火抽出来一根,小心拿着带火的树枝往方漆手里塞。
方漆捏住了,一动不动。
那枯枝已经很干,噼里啪啦地连串烧到了方漆手心,她也跟毫无知觉似的。
皮猴子们很快意识到闯了大祸——
等婶子被叫过来,方漆身上的麻布衣服已经着火了,她整个人都燃在火中,无知无觉地看向前方。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又仿佛瞬间凝固。
婶子呆滞了一瞬。
熊熊的火焰包裹着方漆,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她的全身,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空气中弥漫着布料和皮肉烧焦的气味。
旋即,婶子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老天啊——”她没管那些害怕又呆立不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孩子,慌忙地扑上去想把方漆身上的火扑灭。
但是,怎么扑得灭呢?
“水!快拿水来!!”她一边嘶吼着,一边就近去捡沙土泼向方漆,把方漆扑到地上,试图用肉身把火焰压下去。婶子的声音破裂沙哑。
火,还是很大。而且灼人。
婶子却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徒劳地、一次次地扑向那团火。
方漆身上那件改过的粗布衣几乎烧成了焦黑的碎片,粘在同样焦糊、颜色更加狰狞恐怖的皮肤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还有婶子绝望的哭泣声。
比火声大,火焰却无法扑灭。
一颗眼泪,滴到了方漆的脸上,那泪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咸涩。
仿佛烙铁。
方漆终于眨了眨眼,身体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原来眼泪……竟比火焰更灼人。
方漆干裂焦糊的嘴唇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你……不要哭。”
但她太久没有发声,已经不习惯如何去说话了。发出了声音,却被火焰吞没。
然而,就在此时,整个世界却颤动了起来。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浮现:
这里是幻境。
当她能感知爱重时,便是幻境崩碎之刻。
……不,来不及了!
方漆慌忙地对婶子道:“我有名字,我叫方漆!”她重复好几遍,声音都未能冲破喉咙,还是无声。
那一瞬间。婶子也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没再试图扑灭方漆身上的火,而是靠近,紧紧抱住了方漆。
“好孩子……”
方漆还是没能说出话,只能用力地回抱着婶子,听她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要好好活下去……活得开开心心的……”
“不要……我不想走!”方漆带着嘶哑的哭声道,浓重的血气在她喉管蔓延,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抓紧婶子,“我…不想你…走!”
她能感觉到怀中的躯体,怀抱着她的力量,那份她才感受到那么一点的温暖……正在随着周围空间的扭曲而变得虚幻。
“走,并不能意味什么……是真是假…有什么要紧?能不能再见…又有什么要紧?”婶子慈爱地拍着方漆的背,声音却仿佛从极遥远处传来:“傻孩子……只要你心里头记得……那它呀,就比什么都真……”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婶子的身影,连同那灼热的怀抱、焦糊的气味……这一切的一切,都远去了。
方漆茫然地看着眼前消逝的景象,世界之中映出另一个人:岑漱。
岑漱手中正拿着一枚幻境的核心,没一会,在风中散做了尘。
方漆对岑漱胡乱点了点头,别过脸去,不让岑漱看见她脸上泪痕。
她尽力平静道:“我……需要静一静。”
在几息后,岑漱远去,方漆愣在原地。
她仿佛终于感受到爱的孩子,在终于得到之后却又失去,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