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忘早已和纪云雀说过代君山之事。
因此纪云雀并不陪她入代君山,而是在山前等待。
代君山得名是因为此山之中,曾有一位代君。这位大能陨落于此后,形成了此山之上的漫山云雾,能屏蔽神识和感知。
传说中,代君爱上了山的女儿,但山的女儿不愿离开山峰,却也心许代君,不愿将代君困住这小小的一隅山峰之中。但代君痴心不移,山的女儿不愿同他走,他便在山脚下守望着她。
经此,时移世易,日月轮转交替——
山的女儿化作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而代君身为一代大能,容颜从未改变。他察觉到山的女儿时日无多,便向她邀请,在最后的时日,请她乞怜:陪着他离开大山,最后看一眼这世间风光。
最重要的是,在一起完成夫妻之礼,他从未放下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是否美丽。初见之时或许因美丽而触动,但后来,却是因为爱上了她的灵魂,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锁在了此处。
代君说,略过世间风光后,最后他会将她送回故乡。
山中的儿女,大抵都如此眷恋家乡。
痴心不改的恋人,等待了一辈子的恋人……听起来,好像一个不甚真实的故事。山的女儿顶着满头银丝,对她心上之人额头深深一吻。
但山的女儿仍旧拒绝了。因她已经老了,而代君还是那般鲜活,她不忍耽误他,不忍再把他的未来也困在这里。
她狠狠心,将代君赶走了。她遥遥望着代君的背影,代君不曾回头。她老迈的身体已经行动不便,昏花的眼睛里泛着一丝泪光。
但是她当然不知情,代君从未离开,也从未放下。骗过她眼睛的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障眼法。代君一直都守在山脚下,从头至尾。
凡人的时间,匆匆几十年便过了。
山的女儿一直迈着蹒跚的步履,守在山峰顶上。她并不是痴望代君回头,而是对着他离去的方向想念他。可是她已是枯枝败叶,风一撩就能破碎。
直到有一日,她逝于山顶的风中。
她也许知道代君仍然眷顾着她:不然那陡峭的山石怎么未能阻挡她的步伐?不然那大风怎么未能卷走她的拐杖?不然那喜怒无常的山雨,怎么未能将她打湿一分一毫呢?
她也许不知道,只归结于自己运气还算不差。
她在山顶,化作了一座雪峰。这或许是大山的授意,又或许是大山的不忍心。而代君知她化作雪峰,便也化作了白雾,一直守着她。
因此,那缭绕的白雾,便是守护代君山的山神代君。
祝忘抬头看了一眼代君山的雪峰,听见祝石说话:“这便是代君山的由来。我总想,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时候,我一定会回到这里。”
他的语气从未如此郑重,也从未说过如此之长的话。但祝忘没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不知喜悲地抬头仰望山腰薄雾。
良久,她喃喃:“如今,你回来了。我……很为你高兴。”
当然是假的,却也算真的。这句话,就像海边美丽的泡沫一样易碎,甚至没人敢去看一眼这枚泡泡,感觉好像多看一眼也会碎掉了。
祝石语调带笑:“是,我归家了。”祝石挣脱了祝忘的手,往地上跳。祝忘慌慌张张地想要接住它,却发现祝石已经平稳落地了,不由有些自嘲:她怎么又忘了,祝石从来并非普通的兔子呢。并不是她印象里需要她抱着才能走,小短腿一迈半天也走不了几米的样子。
兔子这厢落了地,踩着碎步,领着祝忘往深林中走去。
他十分轻松愉快地道:“欢迎你又回到了这里,虽然你并不记得。”
代君山有山神护佑,平等地保护着山中的每一个生灵——这也是祝石说的。这一句话绝非谎话,因为祝忘冥冥之中,确实能感觉到某种力量的存在。
山林中树木都极高,走了几步进了林中便见不到头顶雪山了,只有投下来的大片大片的阴影。还有祝忘认不出的野草野花,活泼地开放,论灵气跟灵草灵花相去甚远。
祝忘无言。祝石似也不想解释什么,深林之中沉默下来,只隐隐能听到溪声同鸟鸣齐奏。
渐渐地,一人一兔走到了溪流深处。
祝忘隐隐有什么不安的感觉,随着要离别越发地强烈——
她坚决地停下脚步,不得不提出一点笑,勉强道:“你还是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也还不知道你的样子。如果再见,我认不出,怎么办?”
那当然最好。兔子心想。但他四平八稳地开口,“代君山不欢迎外客,所以,我们是无再见的机会了。而且,我也不会再离开了。”
祝忘明知他说的可能是实话,却还是忍不住发问:“但是我们是朋友,朋友也不可以来见你,拜会此地也不可以吗?”
祝石的耳朵抖了抖,依然没有转身。
兔子皮毛雪白,玉雪可爱,全身上下皆是软萌可爱,只是心如铁石,不曾松下一分一毫。
“便从此别吧。”祝石道。
祝忘恍惚了一下,才发现兔子已经蹦跳着踩了溪间石头去到了小溪对面。
长长弯弯的溪流将两人隔开,仍旧无妨害地潺潺流淌。
却像隔了天堑。
从前祝石也不曾用这种态度对她,语气仍旧温柔,话语却无比决绝。
祝忘心头一时闪过许多画面,祝石救她的,安慰她的,陪伴她的,在阳光下,在雨中,在雾霾里。恍然发觉,她和祝石相处之时不过只能以月来计。
但一点一滴,仿佛过了几十年,却又转瞬即逝。
这不公平,祝忘想,明明你已经那样了解我了,我却还不了解你。
我却还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真名如何,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不知道,你为我付出了什么。
这不公平。
可是兔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林中深处,她脚下像生根了似的,只能看着兔子走远,一点都跟不上。
她想跟上,但又觉打扰。代君山不欢迎外人。
最终,那一点白,消失在了她视野中。
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似的,自己还没好好道过别。她抬步想跟上,却仍没能跨过溪水,只是将手放到脸侧,以放大声音:“……祝石……我说再见!我们会再见的,你要好好的,我们再见!”
不肯道别,是为不别。然而不能不别……便要放声而别。
…………
在溪边的另一侧,刚进入深林的兔子,已经变成了一张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