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天下了一次大雨。
忽如其来的。
合欢宗内,惜月坐在窗边,失神地看着东方。
此时晨曦初现,日出归墟,在天边露出一抹白虹,驱散了长夜,挂在遥远的天际,好似同夜幕作别。
惜月对昨天印象模糊,隐约记得昨天夜里胸口微微作痛。
那种疼痛其实不强烈,只是让他心里隐隐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不太好的预感,一直在他心间徘徊。
然后。他就保持着撑着手臂,头微微向窗外探的模样睡着了。
修士本不多眠。除非修习梦境相关的术法,大多不需要睡眠。但梦境多有奇异,对修士而言大多是某种指示,大道三千,梦道仍然是一途。
因此,惜月努力回想着那个梦,想从中挖出蛛丝马迹。
怜花不知何时坐在他身边来,摆弄着他的手。她用涂着鲜红寇丹的手指,摩挲着惜月的指节。那指甲微微映着天边的光,配着十分齐整的手,美丽异常。
动作轻柔,几分挑逗。
惜月愣了一下,不自在地缩回了放在桌上的手,听见怜花漫不经心地道:“月,你也好生小气,你我百年交情,关系胜过耳鬓厮磨,连手也不让我碰么?”
她这语气半是埋怨,神情带嗔,还为此微微蹙眉。然而美人嗔怒别有风韵,表现出来的就似乎是猫儿一样挠了人一下,弄得人心痒痒。
惜月不看她,避之不谈。
怜花轻轻道:“莫非,你还在为几百年前宗主之位传我而非你生气?”她撑着下巴,执意要望着惜月的眼睛,追究个结果。
惜月淡色的眼睛投过来一瞬,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合欢宗宗主怜花,实至名归。几百年前自己确实也败于她手,没什么输不起的,何况他志不在此。
只是,他现下想着,总觉得合欢宗该有一个人。
没由来的,他觉得那个人才最合适。
可是那个人是谁,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惜月都不知道,甚至连为何产生这种想法也全然不知。
他觉得他该离开合欢宗,这里分明没有他存在的意义,即便中毒至深也不是缘由。那他在这里等着,是在等什么?是等事,还是等人?
他没有要等的人。
但他没有要等的人。
他靠在窗边出神,不再理会怜花。
偶有一瞬,忽然像脑袋里空出一片,原本满溢的心口,一下子空了。
过了许久,他忽然对身侧的怜花道:“我要走。”声音不怎么冷淡,却十足决然。
“你要走?”怜花复述之后,脸上紧接着露出笑容,同逐渐高升的阳光一样,明媚而娇艳动人。她微微侧目,话语软糯无比:“你要去哪里?真真是个负心汉!就要丢下你我一干弟子远走高飞么?”她有意夹着嗓,让声音十足柔媚,连姿态也是放低了,做得十足小情小意,甚至楚楚可怜。
惜月太熟悉她的花招,并不上当。
见他不为所动,怜花不得不承认郎心似铁,很快恢复到正常的状态,语气自若:“便是我想留你下来,也不行吗?”
惜月没有回答。
相对两百多年,她早已明白惜月的性情。他看起来只是这么一说。实际上,事情已经不可转圜。
“那你要把我们都抛下吗?我暂且不提,还有流风,回雪,你的弟子。”怜花语气平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流风是他跟怜花在街头巷尾捡回来的第一个孩子。回雪则是被邪修迫害到家破人亡,再也长不大,一直保持着少年模样的,他们的弟弟。他们原来有许多人,许多兄弟姐妹,但如今,只剩他们四个了。他们曾经约定好再也不要提起他们,但从没有人会把他们忘记。他们一起相依多年,情感自然非一朝一夕可比拟。
怜花一掌拍向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们灵魂还在这里,所以,莫惜月。你现在告诉我你要走?”怜花字字愤懑,字字锥心。
惜月不语。
除此外,他的弟子之中,也有好些是他捡回来的。
但惜月神情微微动容,却仍然一言不发。
要走的人,说什么不会留下。只有想留下的人,才能留得住。
两人僵持着,直到太阳升到窗外看不见的位置。惜月终于松口,说了第二句话。
“我昨日做了一个梦。”他说着声音低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垂下眼,摊开手莫名看向了手心,似茫然地想抓住什么,但手心只有一团空气,收束起来,什么也没抓住。
“梦里有一个人,他对我告别。他的样子很模糊,声音也同样不清晰。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想同他走。”
惜月用平静的言语陈述他荒唐的梦,“他跟我说,他不想我忘记他。但我又亲眼看见,他烧毁了很多东西……是信。很多信。好像是他想告诉我的话,但他不让我去看。我在梦里好像明白,他怕我看了再记起来,会更加痛苦。”
“分外荒唐。不是吗。”惜月心知肚明其中荒诞之处,语带自嘲。
怜花印象中,惜月从没说过这样长、这样长的句子,她听了,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这只是一个梦,惜月比谁都明白。
然而,这个梦,却和他心中空白之处相互印证。他怀疑,这不仅仅只是梦境一场。
不过,也许这些都是他的臆测。
但无论如何,如果,如果有一分的可能,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去证实看看——
他猜想,梦里的那个人,应当是很怕寂寞的,假如,假如他真的是他把那个人遗忘了,那个人该有多伤心。
惜月的心一痛。
怜花无言,却又只能说:“那你要去哪里找他?”在她看来,怎么可能有这么一个人。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她和惜月一起长大,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何况几百年过去,为何是今天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场梦境,又怎么能循着找到真实。
惜月想了许久,慢慢道:“归墟。”
怜花色变:“你去那里做什么!”
惜月摇了摇头。“放心,我不是要去送死,我只是想看看,归墟春来之时,会不会有百花齐放。也不用再救我了。”他到这关头,居然露出了一个称得上舒心的笑,宛然如春:“让我就留在这个春日里吧。来年春时,若想全同门之谊,便劳烦你替我收尸。”
这便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结局了吧。
怜花默默想着,阳光洒落下来,竟照得她的眼角有些湿润。
日耀照离方,故友别途长。
难相忘,难相忘。
此去终行寒云路,生死两参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