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漆在空中一时来不及调整自己,失重的感觉侵袭了她的身体,然而,她无法违逆这股力量,只能用尽全力拧过脖颈。
她耳际轰然炸开了徐呈的声音,那声战书如刀刻斧凿,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看到。那身影长发枯槁、漫天飞舞,如画中留白,巨大的火焰仿佛要把魔界的天空烧穿,仿佛有诉不清的怒火。
她看到。紫黑色雾气翻涌不停,魔尊身下形成的盘旋蟒蛇发出凶恶的指令,张开了血盆大口,而那身影在其中,渺小至极。
她看到……千万森森屋檐楼宇繁如林薮、千万魔兵列阵、刀戟黑甲冷光一片连成一片寒凉的海……
而那一点点白色,实在渺小至极。
方漆怔怔地望着那道火光中瘦长的身影,他是一柄疲倦却不肯曲折的剑。她眼睛忽然一烫,酸意在心口狠狠一扎,便有泪光在脸上划过。
风太大,她被扔得太快,泪水很快被冲散了,毫无痕迹。
魔尊斜倚在黑色的蟒头之上,仿佛那是一个王座,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手中杯。
他没有同徐呈动手。
只是散漫地冲手下魔打了个响指。也只是会这样——自然会有千万魔兵蜂拥而上,淹没徐呈。
而响指落下来,连方漆都能听见,万千魔兵齐齐跺脚,甲胄碰撞声清晰传向四方。瞬间席卷了整座魔城。
魔兵齐整地如墨色潮水向徐呈翻涌而上,悍不畏死地发动了攻击。
徐呈枯槁的长发被魔兵带起的气流掀得狂舞,他却丝毫不惧地先行出招。早年,徐呈的打法倒算不上疯,在万剑宗内算个正常人。
但如今最后一战,他只想倾己所能地痛快!
第一波敌人长戟刺来之际,徐呈的留春住泛起了火星,带着冲天火光旋身跃起,手腕翻转之间,那柄跟了他一辈子、见证了他无数悲喜起落的长剑在他掌心转出数朵剑花,化为魔兵身上的一个又一个血洞。
而剑脊抵住戟尖的刹那,迸溅的火星一连串爆炸,竟灼烧了魔兵坚固的黑甲。
但更多魔兵接踵而至,无数甲胄、仿佛不畏死不后退的魔兵将他的身影层层包裹。万剑宗的剑,不算狠辣。但是快,且密,更疯。
徐呈手腕翻转的速度越发地快,几乎残影也拉出了数十道,留春住的剑身在半空织成密不透风的灵力光网,每一道的力量都足以要了一名魔兵的小命。光刃四散开来便又是能打倒大片的敌人。
但徐呈终究不过是一个人。远远不够。
而对手,数不胜数。
即便他再快,再强,他也仅仅是一个人。
何况他的打法并不注意防御,从战斗开始到现在,他已经挨上了十几刀。
因为修为的差距,这些魔兵小卒倒无法破他的防,但他们却是经过了有意的训练,以不要命的方式,只向着一个地方攻去——
如果这样下去,即便是再坚硬的石头,也能被水滴石穿。
魔尊,仍然没有出手。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徐呈突然出手加重,以他为中心清出了一片圆形,随后咽下一口血沫,空出的手转了一圈比了一个向下的手势,不羁地对魔尊挑衅道:“不知魔尊身手几何,可敢一战?”
魔潮再度涌上。
徐呈自然也没有动真正的手段,毕竟牛刀切菜并不可取,他的目标一直都是那高高在上的魔尊。
随着这句话,那正慵懒缩着的巨蟒似乎感受到了威胁,突然睁开了碧幽幽的竖瞳,发出了带着恶意的嗞嗞声。之前连警告式地张口都没能让巨蟒睁眼,此刻倒终于让巨蟒感觉到危险了。
此时,魔尊再次打了个响指,示意众魔止步。如潮涌动的黑影骤然止歇。
以徐呈为中心,空出一片圆形。
“不说话吗,你就如此笃定,她逃不出去?”徐呈笑道,身上火焰更旺一筹。他舔了舔嘴角的血,把留春住短暂地插在屋顶上。其实到现在,魔兵对他造成的伤害全然没有,真正消耗着他的生命的,是心魔和燃烧精血。
“哦?不知道这位不知名的长老有何见解?”魔尊似乎对他这拖延时间的手段全然不以为意,态度是轻蔑的,但同时,他甚至又表现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同魔尊打个赌如何?”徐呈大口呼吸着这得之不易的片刻闲暇空气,他能感觉到,他的时间不多了。
但徐呈眉眼始终坚毅如一,没有一丝松懈和眷恋。
“哦?死在这里,便是长老想要的归宿了?”魔尊连头也未抬,仍旧把玩着杯盏。
现如今事实很明了了,无论今日方漆能不能逃走,徐呈的命都必然会留在这里。魔尊之所以对方漆的逃走无动于衷,一则是因为方漆身上有他的特殊魔气、尽在掌握不假;二则是因为,眼下他更有别的,更感兴趣的事情。
便是徐呈。
“你那徒儿不过是个废物,长老何必为她舍生忘死?我看她见了仇敌拿不住剑,连站也站不稳,救了也只是给你们万剑宗蒙羞。”魔尊发出一连串快意的笑声,“如此废物。为何要救?”
他言语中不怀好意:“是为了你那徒儿……还是为了季琉珠?”
方漆已经平安地落地,人倒是没事,只是地面砸出了一个深坑。魔尊声音实在传得太远,准确无误地钻进了方漆的耳朵里,方漆如受重创,迅速捂住了耳朵,犹不敢听。
她的心魔见缝插针奚落:“何必捂住耳朵,答案一直在你心里,就算你不敢听,心里就能不知道吗?”
远处遥遥传来徐呈的声音。他先是放肆地大笑了一通,字字铿锵地回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之徒儿,便是我来此的理由。魔尊无父无母,想来并不懂得。”
“看来本尊在长老心里,也不过是个笑话了。”魔尊不以为然,反倒是笑着说:“那本尊便听长老一言:什么赌?”
“简单。赌她能不能逃走。若我赢了,她便能逃走。若我输了,便把命留在此处。”唯有此句,徐呈没有用灵力将其扩散。是为了不让方漆听到难过。
这输赢其实都是一个砝码,压上的是徐呈必定的死亡。
所谓赌注,还是一个拖延之计。
方漆费力地从深坑里爬上以后,脚步不受控制地想折回去——
她的这一生也就这样了,为什么不能选择痛痛快快的死亡?
可是不知道谁推了她一把,她有些踉跄,没有倒地,却让她向着徐呈指的方向没命地奔跑。
她控制不住她的脚,控制不住她的眼泪,甚至控制不住她的心。那个声音一直在说:不能让师父的努力白费!
她要拼命地、拼命地、拼命地,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