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并非恪守承诺之魔。
但徐呈这个提议颇为有趣。并非是因为内容有趣,而是因为他更觉得:这些所谓正道之间的、宁愿用死亡为他人铺出一条逃出生天的路有趣。倘若终了之时一至,再将这通天之路插手折断,才更加有趣。
魔尊便欣然答应了下来。
方漆没什么修为,即便身怀宝物,又能逃到哪里去?就连徐呈也知道,他如此提出来的赌注,只是为了给方漆的逃离增加一分几率,只是为了拖延魔尊片刻,不让魔尊亲自出手而已。
三百年前,他就知道自己不如魔尊甚远,如今更难望其项背。这才是魔尊之所以云淡风轻的原因:无非是这小小卒子够不上威胁。
魔尊猩红的眸光穿透层层云雾,将下方逃亡的方漆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始终按捺着,如约定般,未曾出手——就像猫玩弄着将死的老鼠,偏要等到对方以为看到生机时,再给予致命一击。
方漆不知道自己应该为师父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做得了什么,她脑海中有心魔尖声讥诮:“哈哈!懦夫!逃兵!师父舍命救你,你就这般离他而去!”
她惊恐地向那个方向逃去,很想矢口否认自己并非懦弱也并非胆小,但她无能为力,更毫无反驳之力。何况更像落荒而逃。
她的脚步落在枯枝碎石上,惊得枯枝咯吱响。她似一只惊魂未定的兔子,惊骇地看着四周,把这声音当做了敌人进攻的前奏,失去平衡跌了一跤,摔了满身泥。
她一边哭,一边踉跄着扶住一棵焦黑古树,来不及管其他的,只依着徐呈最后的传音行事:若能逃出去,玉妁……你便出师了。为师为你骄傲。如果没有,就在幽冥之中再会吧。
玉妁,是师父给的字。师父很少用,但提到之时总十分郑重和温和。
方漆不敢再回头。她怕她不敢走。她怕回头就看见……看见这世上最后在乎她之人,就消失在她眼前。尽管明明,他们谁都明白该是什么结果。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极强的气浪,再次将她掀翻在地,方漆晕头转向爬起来,看见了师父那个方向——目眦欲裂。
有一丛熟悉的火焰在她眼里跳动。
那火焰抟得越发巨大,还在不断地聚合,甚至已经超过了魔尊身下巨蟒之首的三倍大,巨大的火焰发出绚丽的光芒,将紫黑色的云层烤得通红,似乎要把天地一起炼化——
“师父!”方漆看到这一幕,再也止不住心绪,短暂地忘记了师父的嘱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着那朵火焰爬过去。
可是太遥远了。
方漆没命的哭喊被气浪撕碎,发间的束带也被风刃割破散落,她披头散发地朝着火焰烧灼的方向狂奔,全然不顾是否会割伤自己。
只是一瞬,她的身上就遍布了密密麻麻的小伤口,血争先恐后地流出,将她染成了一个血泥人。
腥风血雨掠过耳边被她甩在身后,她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师父……
火焰一息一息壮大。而方漆的希望,在她瞳孔里一寸寸破灭。
赶不上……怎样都赶不上……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用同归于尽的招数,来为她争取时间。她以为她可以假装想不到,但她做不到。
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迅速折身,尽己所能逃离魔界,这才不会辜负师父的期待。但她却发现,身体全然不受她控制,直到再一次摔倒,方漆的指甲深深嵌进魔界黑紫色的土地,磕碰间手心渗出血珠,与泥块结成了暗红的痂。
她无法再站起了。她只能手脚并用向前爬。每爬一寸、每爬一寸,她的身体都在颤抖,仿佛只要一根稻草,就能将她彻底击垮。
“师父……!”她痛苦的呼喊淹没于风中,终于随着那耀眼的红光一同逝去。
方漆的乱发如蛛网粘在流血的脸颊,她一时想起很多,想起师父敦敦教诲,想起他严谨到一板一眼的教学,想起他初次收徒紧张地到处询问宗门的各位长老,还不巧被她撞见时的尴尬神色……
师父……方漆的声音已经嘶哑。她喉间音节破碎,只成了一段不样的呜咽。
她想起师父赐她字时,肃穆得让她以为发生了什么灾难或意外。那时师父正板着脸,一板一眼地念出给她的字,再一字一句地解释其释义和期盼……还唯恐她不喜欢,觑着她的脸色,忐忑不安地等待她的回答。那两个字,“玉妁”,烫得她胸腔像被塞进烧红的烙铁,她一度想过,那是她真正该拥有的东西吗?
美好到那样的不真实。
然后如今,连上天也看不下去她的自我蒙骗,要以血淋淋的事实教她,她不配得到这一切吗?
腥甜涌上喉咙,又硬生生被方漆吞咽。
她看见远处火焰骤然暴涨,铺天盖地,煌煌如烈阳。
她看见魔尊座下黑蟒连同整个身子,在火焰中扭曲成剪影。
她看见原本铺天盖地的魔兵被重重火焰吞噬,死无全尸。
那瞬间,她甚至以为师父要赢了,心脏猛地撞向喉咙——
但下一刻,魔气漫天席卷,如墨泼宣纸,将整幅火光染成死寂的黑。
而火光……就此慢慢停止了燃烧。
万剑宗徐呈,于此,殁。
方漆残存的理智像浮在血池上的残木,反复诵念着“逃出去”,但她却仍支持不住跪了下去。跪向那片已熄灭的火光——哪怕知道那里只剩灰烬……她也想爬行着过去,去收拢那道残灰。
魔尊眼里露出残忍的笑。徐呈自爆他不是没付出代价,但并不算严重,至少与眼下之事不值一提。
就在魔尊准备收拾已然大势已去的方漆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方漆身边。来人身形迅捷,一个手刀下来劈晕了方漆,把人打横抱起,给她和自己各自贴上隐身符箓,便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