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刻钟后。
凌云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来齐了。
掌门站在之前提过的冰台之上。他身着玄衣,上绣麒麟:狮头、鹿身、牛尾、马蹄、身被鳞甲。冠冕精致繁复,具龙凤纹。手指间有一枚戒指,其上雕刻一个小巧玲珑的玉龟。
这即是,只有掌门才可以穿戴的四灵仪服——麒麟仁慈护其身、龙为白鳞之长,与百鸟之王,即凤并称,守其权、龟以其长寿智慧通灵,明其理。
掌门之看重可见一斑。
祝忘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周围,由于她几乎在凌云长老末席,轻而易举便能看到凌云众人的到场情况:
凌寒峰主与万华峰主离掌门最近。这并不奇怪,谢无非持天心塔修为又高,虽无实权,席位最近却可见掌门照顾;至于严其秋,他之修为和样貌向来隐去,但岑蕴宜猜测不低,不然也坐不稳万司律堂,执法长老地位向来超然。
而后是丹器阵三峰。维持宗门运转,三峰不可或缺。器、阵二峰在前:因为两位峰主都是上一代的老人,是宗主长辈,自然在前。丹峰的余云梧吃了辈分小的亏。
而后是青霄和惊鸿峰。青霄峰守宗门禁地,惊鸿峰掌宗门任务。
最后才是紫来峰和檀峰。紫来峰守藏经阁,这是闲职,平日有杂役弟子守便成——弟子根据贡献向紫来峰领取藏经阁木牌,有几层木牌才得上几层。而评定贡献、领取份例等杂事向来由檀峰和惊鸿两峰协定。其实这样分配略有些麻烦,但掌门偏心紫来峰主,为了不让她被人说闲话硬是安排了这个闲职,也是没办法。
这些事都是岑蕴宜闭关前就同祝忘交代清楚的,但即便岑蕴宜不说,祝忘也能推出一二。
只是她原以为器峰长老的席位会在她旁边,没想到是林阙。毕竟吴长老向来喜欢倚老卖老……
有只手拍了拍祝忘肩膀,吓得她一激灵。
祝忘一转头,看见林阙蹲下来笑嘻嘻地对她道:“怎么就样小姑娘,我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祝忘十分真诚地看了一眼严其秋,希望他能来把林阙牵走。然而严其秋听不到她的想法,祝忘只好挤出笑脸:“弟子已有师父,救命之恩难偿,不打算另投他门。”
一般人听到这么说,自然是早就放弃了,但林阙不一样——
祝忘记得林阙小时候就是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谁看不顺眼就上去跟人打架,打出伤口了也只会立在原地傻笑,只有严其秋会一边翻他白眼一边帮他包扎,然后警告他下次别打架。
说起来岑蕴宜其实同林阙是本家,本姓林……不知后面为何改了。祝忘就此事问过岑蕴宜,没得到回答。不过,他二人虽都是十姓之一,林家之人,却都出自旁支,这不会有错。二人好像还是表兄妹关系,都同家族断绝关系了……而且林阙小时候老是欺负岑蕴宜,动不动就要岑蕴宜跟他打架。
当年师父把岑蕴宜接回来的时候,身体上有许多伤,还总算颤颤巍巍不敢讲话。
不过祝忘倒是一直觉得,林阙大抵只是想法太直了。应该是觉得只要变强了,总有一天不会再受伤。结果现在长大了变成战斗狂……这性子合该去万剑宗才是。
不过这种性子果然还是欠扁。祝忘看着林阙的脸再次确认了。
林阙咧嘴挠头:“没关系,本峰主只是想教你,不用当你师父。”
弟子我其实不想学啊,这大会怎么还不开始……祝忘心道。她微笑移开话题:“峰主为何如此喜欢教人?”
林阙想也没想回答,眼睛明亮期待:“已经有很久没人肯跟我认真打一场了,你将来肯定比我强,是好对手。”
果然。祝忘无语道:“在十峰中应当也有峰主想要的对手吧?为何要来找弟子。”
林阙偏了头掰手指,有些懒洋洋地道:“丹器阵三峰境界不行。掌门不能打。端雅从前就被护着,不能打,惊鸿峰檀峰太弱。”
祝忘也这样跟着他数,发现只剩下两个熟人了,不禁问道:“严峰主和谢峰主呢?”
林阙露出一点无语的表情,让祝忘大为震撼:“谢无非旁边有个顾二,我去揍他会被他们两个一起打。”
祝忘无言。
然后林阙正色道:“其秋不能打。”
祝忘有些好奇:“为何?”
“会疼啊。”林阙理所当然道,他瞥了祝忘一眼。
祝忘绝倒。
她实在是没想到是如此理所当然又明显的理由——合着其他被林阙打的人是没有痛觉吗?祝忘用难辨的眼神盯着看了林阙片刻,确定在林阙眼睛大概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能打的,一种是不能打的。
林阙笑道:“我不介意你用看白痴的眼光看我,反正等你修为高了,我迟早都会打你的。”
祝忘:“……”差点忘了,这人只是不动脑子,不是没有脑子。说不定行事作风也是故意如此……不然哪里去找架打。
“好吧。”祝忘点点头,也认真起来,“不过到时候,肯定是我把你打趴下。”祝忘勾起了嘴角。“不过说好了,现在你可不能找我麻烦,不然我就只有多多造访一下万华峰了。”
林阙听了反而笑道:“在那之前,你还是先把惧高之症治好吧,而且你同万华峰没什么真正的交情,少拿其秋唬我。”这人看着吊儿郎当不拘小节的,竟然连这件事都有注意到。
祝忘见之前的话被林阙拆穿并不恼,反而笑眯眯地道:“交情有没有就不劳烦峰主您操心了,严峰主心善,我的面子的确无足轻重,但家师有啊。现下紫来峰便只剩孤零零弱小无助的弟子了,想必严峰主不会看着林峰主跟我这个小弟子过不去吧?”
林阙捏住下巴应声,一本正经,“这倒是。那这样来看,你最好是别出紫来峰。”
祝忘才不管林阙的威胁,笑了笑不说话。
林阙忽然小声地跟祝忘道:“端雅此次真是收了个好了不得的弟子啊。只是我总觉得你有些熟悉……”林阙也不在祝忘面前自称本峰主了,许是真把祝忘当未来对手看待。
那能不熟悉吗。你从小到大我打过你多少次了……祝忘心底吐槽。面上略微惊讶,以手掩口:“能和林峰主认识的人有分熟悉,真是弟子之幸!”
林阙白了祝忘一眼,嫌弃道:“好好说话,别演。”
祝忘摊手:“我年方十六,说认识可能是你的错觉吧。”
林阙一时半会想不到哪里比较熟悉,只能道:“算了。你同我讲讲,那小子是不是真要洗髓八十一天?”
骤然听林阙提起凌眉,祝忘脸上犹带着的一点笑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想起来凌眉走之前同她的告别,不由觉得心上被重重一击,坏心情阻塞在心口,徘徊不去。
还有那九个字——所以,扶摇。请你记住我。
他们相识一场,他用这九个字,作为结尾的告别。
祝忘低头怔在她的席位上,林阙看着她微微皱眉,没有出声打扰,静静等着。
有什么记忆好像呼之欲出,刹那闪过沾满灰尘的画面,其中有个人挥着手的背影……又消失无声无息。祝忘越是想要抓住,越是无计可施。但她不想放弃,不管不顾拼命地想,拼命地想推开记忆中的那道门——
头痛欲裂。她不得不伸手按住了头,还想追究那道抓不住的记忆。却被一只带着点温度的手按住。
是林阙。
他轻声道,“若是想不起来,就算了。”
说完,林阙自己都有些怔然。他的声音,竟然莫名和不知道多少年前,那个人对他说的话重合——“既然你已经到了凌云,从前的事,若是想不起来,便算了。今日我就不揍你了,自己去找其秋包扎吧。”他一时有些陷入时光错乱的恍惚。看着祝忘,无缘无故地把那个人的身影和祝忘重合。
明明……完全不一样。
祝忘听到这句话,那股冲动尽数回退,冷静下来,抬头对林阙笑了一下:“你说得是。”
林阙终于仔细打量了一下祝忘的脸,耳垂也没有朱红色的痣,一时心头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些失望。果然哪怕是同样的灵根,却也不一定是那个人吧……但那时……
林阙向掌门隐晦地望了一眼。而后收回眼神,继续没心没肺地与祝忘攀谈:“那小子比我好。我当时面临的情况和他差不多吧,不过我没管那个家族,自己逃出来了。”
祝忘带着还没过的头疼,吃力地回想了一下,勉强明白了林阙的意思:林阙当时受到了林家分支家主儿子的妒忌,被囚禁了起来,虽有一身好根骨却不许他修行,还时常打骂……同样待遇的也有岑蕴宜。不过林阙天生反骨,借一个姨姨的帮助,拼死拼活逃出了林家,与之相对的,岑蕴宜受到了更重的责罚。
这哪里一样……
祝忘心说,凌眉是为还恩,而林家对林阙无恩可言。但祝忘同样明白,林阙不是觉得对不起林家,只是觉得对不住岑蕴宜。不过这样说起来……每年岑蕴宜的生辰都有两份不知是谁送的礼物,岑蕴宜的生辰那时也没对外公开过。其中一份,该不会就是……
祝忘随口编了句谎话,似自言自语:“说起来,凌眉的生辰好像是近了?不对,记错了……最近是谁生辰来着?”
说者有意,听者也有意。林阙想了一下,对祝忘道:“说到这个,我记得,你师父的生辰倒是快近了。”
祝忘故作不知:“诶?”
“下月的廿一。”林阙肯定道。
祝忘心下了然。林阙果然知道这个。但祝忘装作不解道:“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林阙笑:“我何必骗你,要是不信便去问其秋。不过他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这倒是真的。严其秋那个无时无刻不忘记从祝忘口中套话的性子,祝忘真是有些不好招架……果然还是林阙好骗些,毕竟平时旁人都怕他得很。
但祝忘还是故意道:“严峰主温柔可亲,怎么会不好说话呢。”
林阙啧了一声,大大咧咧道:“你爱信不信,忠告我可是已经给了。”说完,林阙坐回了他的位置,懒散把玩起桌上那个代表青霄峰标志的木牌。
祝忘别眼看了一下后面的桌子,果然其他宗门之人也都陆续凭着木牌入座了。因为岑蕴宜闭关一事仅仅同十峰内长老打了招呼,外客并不知情,所以不少人盯着祝忘多看了两眼。
这时,凌云报时的钟声敲响了。离大会开始还剩半个时辰左右。
掌门给了大弟子一个眼色。许兰则便走到外客坐席区域,提醒唱礼弟子,便要依客人们的位置唱礼单了。
依位置看,排第一个的是无极宗。那坐席上坐着一个神似顾二之人,但比顾二看着端正许多。而他身侧站着的便是顾二——其实凌云弟子为他备了坐椅,但他偏要站着,眼睛四处巡回。
唱礼单的弟子接过礼单有些颤抖,运起灵力,高声道:“无极宗宗主顾续及长老顾泽,备寒玉精粹十斤、千年寒铁二十斤、玄铁精矿百斤……”
唱了足有一分钟才唱完。
接下来是蓬莱。来人仍然只有施月,但蓬莱远又向来避世,来此也是给足面子了。虽不似无极宗财大气粗,蓬莱礼单极短,但所送之物个个都是十分珍贵的,其价值竟也不输无极宗的礼单。
祝忘心里直叹:不愧是蓬莱宝地,多出宝物。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唱礼单的弟子直念得唾沫横飞,怕是半月内都不想说话了。
…………
不过祝忘总感觉似乎缺了些什么,但真要她说,又说不出来个所以然。
直到她看到宾客席之中走过来,穿着一袭红衣的泉久安,终于想了起来,到底觉得缺点什么——
凌云大会这么重要的事绝不会忘了请泉久安,而唱礼单从头到尾都没有丰都泉氏。
不过大概所有人都会疑惑——泉久安以这么高调的方式出场,莫非是想砸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