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来峰石洞中。
闭关清修不是享受,因此洞内一切至简,仅有一方石桌、一截蜡烛,加一靠边石床而已。
烛透出一点暖光。
祝石这小兔子在其中也变成了一分暖色,暖人心扉。
说是闭关,祝忘实则是找了个能藏住秘密的地方看那面镜子。紫来峰上有阵法之处众多,但阵法再多也不如修士闭关处。毕竟是众前辈历经雷劫之处,没有地方比这更安全、更隐秘了。
祝忘盘腿坐着,认真握住祝石毛绒绒的兔爪,乐陶陶地乱晃,同祝石历历数来:“既然众人眼中,岑漱不喜坐以待毙,那我便演一出坐以待毙。不过,他或许不会信……另外,我同万华峰主送了消息,提及我要闭关,诸事不必找我。”她是知道,严其秋向来闻一知十,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有不帮的道理。不管是因为那个猜测,还是因为岑蕴宜。这一点祝忘十分肯定。
这样一来,等有人再来查她的时候,她已经“闭关”,再弄一点大动静出来,差不多就能“晋升”了。
只是若掌门并未对她心生疑虑,这招怕是会起反效果,得想个办法确认目前掌门对她的态度……
其实祝忘现在与岑漱记忆融合,已然确定祝忘是她岑漱也是,不需要在思考的时候多把自己和岑漱代换一次。
但,她还是不愿意直称辛远之名,一直以掌门代称。
……大概是,不能明白物是人非到如此田地,她须得步步提防着从前最信任的人,把心剖开来,每一丝、每一缕都是猜疑,纤弱却密集残酷,有负从前濡沫之情。
师父离去了,大师兄……或许也不在。那么坐着掌门之位的那个人,究竟是如何想呢?
她隐约感觉到的,后面那个阴谋,有着蔽日偷天的野心。同她了解的那个人,太不一样。真是那人一手策划的吗……?
转咒术。
她的“亡故”。
魔修,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九霄天各地。
桃花妖女作恶……是真有其事,还是……
那些表面上一笔带过的事情,底下的暗潮,她看不分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祝忘其实宁愿相信是自己堕落为魔修,人人得而诛之,也不愿意去揣测从前的身边人已经变心。
可她又不得不做此揣测。
她想,这实在有些招笑,她自己何尝不是改了心思,正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着故人用心。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要道故人心易变。
兔子一向很能感知到她情绪,就像现在,哪怕只是一点点的颓丧和自嘲,似乎也分毫必现。
虽然不知道兔子那丁点儿大的眼睛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总是很及时。
于昏暗烛火中,她无言沉默下,兔子悄无声息地蹭过来,用毛绒绒的脑袋安慰地顶了顶她的手心。
祝忘沉默着,略微提了一下嘴角。像满闷了一盏老叶茶,有化不开的浓郁苦涩。
虽然祝石自己可能没有察觉,但祝忘在修为提升之后,敏锐地察觉到了兔子的变化——他比之从前,迟钝了一点。
微乎其微。但这确实是祝石的情况一直在缓慢恶化的证明。
所有人都是骗子——不管是为她好,爱着她的,还是恨着她的人。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面前是一个巨大的鸿沟。周围暮色沉沉,狂风呼啸,鬼哭狼嚎。而在鸿沟的尽头,似有一点葳蕤的光。
她不停地、一刻不停地追寻真相,像驴子眼前追逐着的萝卜,即便每一次都会更近,却发现距离更远了。
她不是埋怨世间不让她知道真相。只是有一种感觉,一直在她身后追着,她不能回头,只知道要来不及了。
…………
良久沉默后,祝忘蓦然笑了。
可路总是要走的,她已经在路上了。不想被棋局左右,唯一一个办法,就是跳出去,把棋盘掀掉。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也得让她试试看才知道。
把注意力收回,祝忘集中注意力在那面镜子上。
镜子小巧玲珑,直径不过三寸,通体由一种不知何种材质的玉石打造而成,温润如脂,触手生温。镜子不分前后,同样光滑莹润,两面一模一样,只有侧边有些相当古拙的云纹,但她也分不出镜子的式样和成色。
能映出微晃的烛火烛身,只是映不出她这个人。
她弯下腰,把镜子推到祝石面前,明晰地看到镜子中映出了白白的兔团子。
一时间,祝忘不由得有些无语——连祝石这小兔子也能映照,偏偏照不出她这么大个活人。
“这镜子,有什么问题?”祝石轻轻发问,在镜前转了好几圈。
祝忘立即就意识到了什么:没有想到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祝石看来,她也在镜中?
祝忘试探着道:“你看镜中的我,是不是要更好看些?”
借口是随便编的,错漏百出,一出口祝忘就在后悔了。但祝石不知道那根兔筋长偏了,对此不疑有他。
他真信了,十分肯定且言简意赅道:“镜外好看。”
这倒是让祝忘一乐。一般嘴甜点的会说,镜里镜外都好看;不会说话的应和一下跟着说我也觉得。祝石这小兔子倒是独树一帜,想也不想地,就说镜子外好看。
镜里镜外虽都是一个人,但意义大不一样啊。
不,最关键的是,这么无聊的问题,祝石竟然也答了,还答得这么严肃认真,实在是不能让人不意外。
咳。
她忙截停自己飘远的想法,通通收回那些走神的俏皮心思,把兔子放在手心里,脸色从雀跃复回严肃。
原来真的只有祝忘看不见她自己——在这面镜子上。
这,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不止是这一面镜子看不见呢?祝忘又想到。毕竟她此前也从未照过镜子,且被迫远离了几乎是所有可以照出你模样的东西……是只有这镜子是这样?
祝忘忽然想起了水边河流。她最早接触到河流之时,还是身为凡人在逃命之中。就在那时,她其实也没能在水中倒影看到她自己……她当时竟然没能发现这一点异常。
不对。祝忘念叨着。
不对。并非是她没发现,而是某些东西影响了她,强行让她误认为,这是合理的情况……
她没再顾得上解释什么,拿出储物玉佩中不知何人送她的镜子,她自小铜镜看向镜中自己,借着那缕幽光,看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事实——
那是被“无相”遮掩之下的面孔,一张比“祝忘”成熟许多的面孔,那是属于岑漱的脸!
祝忘被震惊得完全失语,与此同时,她似有听到滚滚天雷作响,就在她头顶——
一瞬间,祝忘脸色发寒。
修为大幅提升,没有引来天雷。知晓了一个一知半解的秘密,却引来了天雷……其中关系耐人寻味啊。
只是来不及考虑了。她将兔子放下,施下定身咒,乱中有序地丢下几件防御法器启动,疾步走出山洞。
她无法预测天雷的威力,也来不及思考原因结果,但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保护好祝石的唯一办法。
她一出山洞,就见紫来峰顶的云层之中涌起了大片乌云,它们以惊人的速度汇聚,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层层叠叠,倒悬的云卷遮蔽了整个苍穹。
黑压压的云层中闪烁着极具侵略性的蓝光,雷声已然不止是隐隐传来,变得低沉而压抑,如同远古巨兽经历千万年传来的啸声,让人不自主心生恐惧。
……这可比她想象中的动静要大啊。
祝忘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丝苦笑。
这下可又闹大了。
她耳侧有狂风呼啸,漫天是尘土落叶飞花。以祝忘为中心,树木横七竖八,花草残枝被卷入了狂风之中,云层撕裂十分狰狞。若不是紫来峰上有定风咒,还能破坏得更彻底一些。
希望不会影响到凌眉那边,不过有蕴宜在,应该也没事。念头转瞬即逝,祝忘站定,凝神,坚定地扬起了手中剑。
她还未有本命剑,但使用灵力的天赋堪称卓绝,就算只是灵力化成的剑,也可削金断铁。
雷光,轰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