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巍巍,雷光宛如黑龙在云端盘旋,俯冲而下。
凌云峰上,辛远步出屋舍,负手望向天际。
离去的许兰则此时折回向他请示:“师父,可需弟子做些什么?”
“紫来峰方向……”辛远喃喃片刻,慢慢踱步,视线始终集中在云端。紫来峰周围灵气被尽数掠夺,聚集如海最后再汇入穹顶,化作滚滚天雷,倾泻而下。
天雷具有焚烧万物的力量,因此又名天劫。
但这一劫,却是超出了。寻常弟子化金丹,若差些的,甚至没有雷劫,就是有的,也不至于如此夸张。倒不像只是劫雷了。
辛远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对许兰则招手,温声道:“来,兰则,同为师说说。你当时渡天雷时,也是这般情况吗?”
许兰则经受雷劫突破之时,辛远在南溟赴会。
许兰则的修为在诸位同辈中首屈一指,同样是被认为在修界这一代中最有期望登临化神的那一个。
最难得的是,许兰则作为徒弟时十分乖巧,作为大师兄做事有条有理,私下也苦学不辍,如今半只脚已踏入化神了。
许兰则始终落后他半步,恭敬道:“弟子金丹天劫不如此时。”俱是实话,也没什么撒谎的空间。他还从没见过一个金丹突破能造成这样大动静的。
“紫来峰真是收得了个好弟子。”他话里有夸奖,语气却冰凉得和北溟的雪原一样,风刮过去刀片一般锐利。
许兰则明白这不是嫉妒,而是他未理解的…一种恨意。于是犹豫开口:“那弟子是否要去处理了?”
“不必。”辛远再次招手,轻飘飘落了一句话,“都是凌云弟子,在紫来峰还是凌云峰都一样,皆是我凌云之荣。”辛远让他退下,自己走远,自风中落下句不知给谁说的话。
“……只是太像她,不好。”
恨、爱。交缠,不休。
因为像,得了谢无非倾力相助,得了岑蕴宜倾心相待,得了严其秋另眼相看……
亡故之人像一块谁人免入的牌子,因为都记得,把活着的人硬生生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好像注定了有些人会渐行渐远,时光再远也不能磨平,只能日复一日任其水滴石穿,划出更大的豁口。
明明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辛远想了想,抬了手。一挥手间,他使天地变色,整座凌云峰下了雪。
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串脚印。
但再深刻的情绪,再深的脚印,都会在一场雪后被掩埋。人不过是飞鸿一只,在雪上偶然留下趾爪,奔赴东西后,便什么也忘却了。
可是岑漱,怎么偏偏就纠缠在他记忆里,迟迟不去呢?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雪夜,被捡回凌云的那一个晚上。
他揣着全身上下唯一珍重的一面小镜子,贴近地放在心口处——那也不过是在路边捡到的,没人要的东西。但是他心想啊,这是我的宝贝,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
对于乞丐来说,一面破镜子,也的确算奢侈了。
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属于他;而那一身褴褛衣裳是扒自一个被冻死的乞丐,不属于他;吃的是在泥水中打过滚的半个馒头,还是和另一个乞丐打了一场架才拿到的,不是他有力气,仅仅是因为那个乞丐病怏怏的。从另一个乞丐手中抢来的吃的,也不属于他。
他隔天再看到那个乞丐的时候,那个乞丐已经被冻死了。
辛远记得,他当时其实没什么感觉,还去扒过那乞丐身上有没有有用的东西。或许还有庆幸吧,因为如果不是那半个馒头,他应该早就不在了。
但如今。他早已经不需要吃脏水里的馒头,也不需要在水洼里喝水,可以穿一身金袍玉衣,随便吃点什么都价值不菲……但他已长成师父不期望的样子了。
不变的是,他仍旧喜欢穿一身白色衣服。
因为他还是乞丐的时候,从想没到过,有朝一日听能穿上干净完整的衣服,还带着一点香。也从没想过,白衣服会那样容易弄脏。他每次都小心翼翼端着架子,从不让衣服被弄脏,也只因为,一旦沾上污点,他就感觉他又变回了当年那个乞丐。那段日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人喜欢在意,会孤独地死去在某个角落。
辛远垮了嘴角,抬手用袖袍捂住了脸。袖袍之下,他的眉垂落,眼角倾斜,和嘴角构成了一个异常刻薄的弧度,露出嘲讽的神情。
本命剑从来剑在人在,而未展眉在她去后已经断了好几块,由他以收敛遗物的理由亲自收放……他何必还怀疑多心这三百年。
人死不能复生啊……
他到底是恨她死了,还是恨她活着,还是不敢相信她彻底死了?
他是从何时,开始恨她的?
他分明已经忘了她的声音,也忘了她长成了什么模样,只记得她耳边有痣。
还有兰则——他在问兰则为何不肯放下时,是在恨兰则不肯放下,还是在恨他自己放不下?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又看着雪花迅速消解,归于虚无。
唯在手心留下了一丝冰凉湿润。
三百年前,凌云有她,有贺枕。三百年后,又出现一个像她一样的弟子。
他意难平息,如何止?
如果让这个弟子无声无息死在天劫之下,能让他心中延续了三百多年的愤恨平息吗?
机会近在眼前。
凌云峰无疑是众山峰之中最高的一座,只有登临凌云峰,四望其他山峰,才能有一览众山小之感。
辛远无声无息地盯着紫来峰劫雷方向,心中成算。
…………
“顾二。”谢无非幽灵一般出现在顾二身后,“你在瞒着我什么?”
“倒也没什么——是个好消息,你等上一刻就知道了。”顾泽笑嘻嘻地说,大大咧咧坐在房间里。
“好消息。莫非,同这劫雷有关?”
这劫雷实在太响,来得突然又声势浩大,很难不联想到其他地方。
“除非你告诉我他辛某人倒霉了,我看也没什么算得上好消息。”谢无非斜着眼睛看了顾泽一眼,观察他神情。把摊开的阵法古籍合上。修士虽能一目十行,更能以玉简阅读,但谢无非终究喜欢纸质的书卷,漫长的时日里,算做一种消遣。
说来这一开始本来是师姐嫌他过于懒惰,把他关在房间中禁了灵力让他背书的做法。他生性懒散好动,学什么都进不了心,师姐便索性让他背书背上几个小时。
后来慢慢的,他觉得这种的方式很能让他安下心来,尤其是在这三百年里,情绪过于激动的时候,他便会选择慢慢地看纸质的古籍。
顾泽把桌上杯子丝滑顺过来一个,在手中把玩,时而抛起来再接住,视线也跟着上下移动,十分专心,好似得趣。
见顾泽不说,谢无非也不恼,猜测道:“你刚从外头来,既然说是好消息,那一定知道是哪里的劫雷了。这方向不像是凌云峰,倒是万华峰更近,但若是万华峰,你不喜林阙和其秋,必然也不会说,莫非是紫来峰?”谢无非说了好长一段话,显然是早就有所猜测。
顾泽看了他一眼,他脸颊飞红有些窘迫,待顾泽目光落到他书上时,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耐得住性子,没想着直说,谢峰主啊谢峰主,你看看你自己,书都拿反了。”顾泽好笑道。他说谢无非怎么能说出那么长一段话——原来这一段话,是为了说服他自己不要去担心啊。
看着倒是冷静的,其实心里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嘛。
谢无非自然想去帮忙,再不济偷偷观察一下。但他又不能去,为了隐瞒住祝忘的身份,他当然不能去。可是雷劫到底如何,祝忘是什么样,能不能扛过去?这些他通通不知道,不得不忧心。
有些人脸上没有忧色,心里却全是。
自然由不得你去帮忙,顾泽心说。
不过话可不能说出来——只能寄希望于严其秋那边有所准备了。
谢无非虽然没有和顾泽和盘托出,但两人交情甚笃,顾泽多多少少是知道那么些事的。个中原因虽然复杂,但顾泽明白谢无非此时此刻牵挂着的人到底在谢无非心里有着什么重量。
因此他玩笑着道:“要不我替你去瞧一眼,也好让你放心?”
这倒是被谢无非冷静拒绝了,“你去还是我去没太多差别。”他别了一眼顾泽,“你连客卿都不算,以什么身份插手这件事?”
顾泽好笑:“是你太担心了。我不过是句玩笑话,你怎么也当真了啊?”他手指间杯子转停,把杯子往唇边一靠,才想起杯中没水似的,痞痞朝谢无非一笑:“上茶。”而后将杯子掷了过去。
谢无非心情是真急切,和装出来的冷淡疏离不同。他没计较顾泽这些话,接住杯子后,听话地用茶壶把水加满,才意识到顾泽方才是在消遣他,眼神回看过去,便听顾泽道:“放在之前,你可是要直接让我滚的。”
谢无非:“……没让你滚,你不满意?”
一来二去,谢无非心情这才略微松弛了些许。只是仍不自觉看向紫来峰方向,略微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