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枫林,寂寂无声。
从前要是有人告诉祝忘,有人恢复一段记忆便能得到一部分修为,她大概会当做一段趣闻来听。直到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才隐约觉得,其中的谜团恐怕牵连甚广,不能简单地一笑置之。
此时许兰则已去,她在心里同祝石交谈:“现在大约过去了多久?”祝忘指的当然是因为方晴的行为处于昏迷状态之后。她感觉像是已经过去了十几天一样。
“一刻钟,不会差太远。”祝石笃定道。“你……”祝石罕见地犹疑了,兔子把自己团了团,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祝忘也不能掰开兔子嘴问个究竟,更何况祝石要是铁了心闭嘴,她也撬不开。
但她心中好似有所感应,了解到了他想问什么:你想起来了些什么?
尽管之前头疼,但祝忘仍然没有忽略掉祝石的异常反应。在她以为自己是“岑漱”时,祝石根本没和她说话,即便是“岑漱”误解了这兔子不会说话,也没有开口。
所以……为什么?那时,祝石是在怕什么?有什么是岑漱能发现,身为祝忘却发觉不了的事情吗?
“你别想了。”祝石打断她思绪。
这声音模糊男女,也听不出熟悉,最多有个情绪。想掩盖自己的声音本来便是十分简单的,祝忘现在也能做到凝音成线,同样也可以做到使自己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来——
是说话方式,还是什么?仅凭说话方式或者语气就能认出来的,已经不仅仅是祝石口中几面之缘的程度了。
虽然早知道这一点可能是祝石在骗她,但祝忘还是有些不愿意相信。修士若登大道,便要做到身神合一,一具空壳和无依神魂想独自登上大道,比颠倒日月还难上许多,不如说是痴心妄想……他根本就不求大道。
那么,修士不求大道,他求什么,为何走上这条路呢?
而且……祝石的“神”在此处,那他的“身”,又在哪里?
他舍了大道,不知为何陪在她旁侧,脆弱得连随便一击也能虚弱良久,是为了什么,又如何值得?
祝忘得不出答案,只是默默盯着兔子,心中泛起了无比心酸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在她手中流逝,她努力握紧,却只能在惶惑中失去更多。
“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兔子好像会读心似的,准确地截住了她的情绪,捉住她在此间风浪中摇晃不安的心。“没有你想得那么多。”他情绪极淡,约近于无,“哪有那么多,只是还救命之恩而已。你认为当初不过是随手救下我,对我恩却如山,哪有什么值不值当?”
兔子说完这长长的一句,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你如今也不需要我,我陪着你也不过是一点私心,互取所需罢了,何须惭愧?”
私心……?
这个词灌入祝忘脑中,使她发了呆。人是有偏向的,例如喜爱,喜甜喜辣,或是咸鲜;偏向于自己想要的,为自己考虑的,因自己想做才去做的,便是私心。
岑漱其实不懂得人应该拥有私心。因为只有拥有私心的人,才更像“人”。只有人,行事会瞻前顾后,怕疼了会知道退缩——这些岑漱从来不知道。
但是祝忘不同,她从醒来是便是白纸一张,被自由地画上了自己的颜色。是以,她懂得了岑漱不懂得的东西,比如私心,比如喜欢。
但白纸从来是有限的,画上了太多旁人的颜色,便画不下去自己了,岑漱……便是如此。
祝忘对于祝石这番话惊异的是,为了某个人付出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原来这也能是私心吗?
兔子笑了一声,雌雄莫辨的声音分外潇洒:“你不知道的还很多。不止我,也不止凌云,想为你做些什么的人很多,难得是我。不要再问了,阿漱。”说完,兔子不再说什么,在她手中把耳朵和身子都蜷了起来,做出很疲倦的模样。
枫叶无声飘下,鲜亮的赤色在她眼前稍纵即逝。
祝忘抱着兔子起身,往林外走。
她此时才想起刚辞别纪云雀不久,若是要找人,现在赶紧追上去还能寻到。她有很在意的问题,现在就需要找人来帮她解答,而能回答她的,同辈之中只有一个纪云雀。
兔子似乎抬了一下耳朵,用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她,“你别着急,先回紫来峰,避着人。”
祝忘闻言停下脚步,脸色难看了起来。她一瞬间也想起来,她才刚刚越阶突破不久,先就见了许兰则,只要许兰则不瞎,回去一查她什么时候突破的,定然就能发现问题。
如果因此让掌门对她更加关注,那简直是得不偿失……
“别想得那么糟。”兔子提醒,“那个自称方晴的弟子心中有数,不会让你突破到没办法解释的修为。”他十分笃定地说:“他本来是把这边气息遮掩了,待许兰则来,才放开的,应该不是无的放矢,你且安心回紫来峰巩固修为,以不变应万变。”
也没有别的办法。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许兰则告诉了掌门,掌门因此更关注她。但刚刚那种情况,许兰则对她怀疑,分明有更多办法可以把她带走确认,而且他若不提醒,祝忘可能到现在都没能想起来镜子的事情……祝石或许不知道镜子的事,但祝忘是知道的,她也的确能确认,有股力量有意不让她接触各种镜子。
如果把许兰则的前来看做提示,那倒未必不是好事,尽管也不能对此人保持信任。
总而言之,祝忘现在应该做的,就是速速回紫来峰,并且谢绝一切来客——
此时此刻,祝忘终于享受到了当岑蕴宜弟子为数不多的一点好处:紫来峰不会人多眼杂,绝对清静。
等回到紫来峰后,祝忘才真正安下心来,用送信的白隼向“同她交好”的万华峰峰主送过信件之后,心安理得地在紫来峰上“开始闭关”。
…………
另一边。
许兰则同辛远回报了关于祝忘的事情。
他果真有意未提祝忘之事,捻了些不轻不重的东西回答。
辛远沉默地看着自己最信任的大弟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后莫名地说了一句话:“兰则,你跟着为师多久了?”
许兰则低着头,话语诚挚:“师父,已快两百年了。”
两百多年……可叫一棵树苗长成古树了,要是能好好活着,树荫也足够乘凉。若换成一个家族的两百年,也是几代同堂,可称绵延兴盛了。
辛远坐在竹椅上,有些疲倦地摆了摆手,语气惆怅:“两百年了……你可曾想过你的家族至亲?”
辛掌门此时穿着白衣,不再有意打扮得端正厚重,看起来有些单薄,加之郁郁神色,让人忧心。
“兰则不敢相瞒,但至亲……依旧是至亲。”许兰则偷偷抬眼觑着辛远的脸色,在阴影之中只窥见满脸怅然。
辛远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叹气后言:“你不得家中长辈偏爱,甚至不得喜欢,我原以为,你来凌云,便会把凌云当做家。”
一声闷响后,许兰则单膝跪下,双手没过头顶。
他道:“师父在凌云,凌云便是家。但骨肉血亲,徒儿也不愿抛下!”
“即便他们恨你怨你?!”辛掌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已有些难得的疾言厉色,手下轻重没个准,使得竹椅的把手也轻轻出现一丝“咔”响。他语气里恨铁不成钢,像是恨不得给这不清醒的人脑门上来一下。
“即便恨我怨我。”许兰则言语平静,不疾不徐。
他跪得十分端正,有如旗杆。
辛远闭上了眼,似不愿看他,却偷偷心中叹气。他这个徒弟哪里都好,就是对待家族的方面上未免太犟。本来当年他收这孩子入门,便是因为他不受长辈喜爱,又遭同辈挤兑,是个没人疼爱的孩子。没想到这孩子是个驴脾气,两百年过去仍然念旧如初……好一颗榆木脑袋。
“弟子惟愿骨肉血亲平安无恙,万死可矣,请师父成全。”许兰则言语铿锵。
辛远沉默地注视着许兰则。
他这个徒弟,任劳任怨可以,对他诚挚可以舍生忘死,黑白分明却可以帮他颠倒黑白……他什么都不要,唯独求一个骨肉至亲无恙。
……好像那个人。
“下去吧。”辛远烦闷更甚,直接挥退了许兰则。他背着许兰则,无声在唇齿间弹出一个“蠢”字。
骨肉血亲又能有什么用?还不是会在你身后推你一把,说不定哪个万丈深渊,就是“骨肉血亲”推你下去的。
这大千世间,廖廖可信的,只有孤独和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