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悄悄探出了头。
祝忘抱着兔子,慢悠悠地往回走。地上没有水洼,只有露水在叶片上积聚,白得晃眼。
祝忘在竹舍中做的事无人知晓,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支桃花不会再枯萎了。
凌云众人里,她与辛远最早相识,与蕴宜最为亲近。揍过最多的孩子是林阙——这一点是林阙断层第一,没有第二。最粘人的是蕴宜和其秋还有无非三人,他们三个时常一起跟在她后头当小尾巴,算是一起从小玩到大。最体贴的是其秋和贺枕,最喜欢斗嘴的也是他们二人。她还记得当初师兄说,她总和这些一团孩子气的小家伙打交道了也跟着变得孩子气了。但她又知道,只要她轻轻撒撒娇,师兄又无有不允。
要在漫长的时间里追问动机也太难了。但曾经存在的记忆像块糖糕,吃起来味道时时都是新的,还那么甜。
想着想着,祝忘又露出一点笑意。这些是目前为止她能想得起来的所有,都是她极为珍贵曾经所拥有过的宝藏。
…………
这次祝忘终于能安安心心沉入梦乡。
绒绒的白团子被包裹在红色光圈里,在桌上边看了祝忘许久,最后安定下心揣着爪爪,也睡去了。
不过这次祝忘记得祝石现如今怕冷,睡前对兔子施了个诀,便是那红色的光圈。这手诀是她从前会的,不记得叫什么了,唯有施诀手势和作用没忘,抱着且试一试的心态用出来了。
…………
这次的梦,无端有些混乱。
她走在满是落枫的山林间,只影零丁,再无第二个人的声息。
有鸟群在头顶振翅,飘落白色的羽毛,她饶有兴味地扬手去接。
湿答答的,也不轻飘飘。
血滴落在她掌心。
鲜红刺目。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巨大的阴影覆盖了她的身体。只是瞬息,她有所感应、迟缓地垂下头,只看到自己胸前那一截剑刃。
剑尖闪着寒光,而血顺着剑身纹路淌下,血滴没入地面红枫之中,融为一体。
随后祝忘感觉自己失去了支撑,眼前血红的景象以她为中心开始崩溃,碎裂——变成一片漆黑。
祝忘在无限漆黑中下坠。
好熟悉的感觉……祝忘想。
看不到上方的入口。那里的一点光亮在她眼里越缩越小,越缩越小。
这段时间太长,以至于她回忆起过往时的种种,终于不经意地想到,为什么人死前会有走马灯。
因为不舍得。
不舍得记忆如灰尘粉末消散,不舍得对她怀有期待的人们,不舍得那几张笑脸表现出极为悲伤的情绪。
唯有多想一点,多记一点,好像这样便能活下去,多给自己一分挣扎,一分生机。可是她明明又知道,人面对死亡的时候,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的,只有面对,只能面对。
就像……师父那样。
尽力妥帖地安排好一切,考虑了一切,却又发现又太多话想说,发现自己开始不舍得告别。因此,师父只见了她一个人。他尽力微笑着跟她说着以后,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因为不想他们太伤心。
他骗自己,也骗大家。如果没见到最后一面,就当还有再见的机会。
师父唯独不骗岑漱。因为他一直一直知道,他家的阿漱,是最为坚强的孩子。
周围一点声音、一丝光也没有。
寂寞和死亡如影随形,拷打着她——
当她逼近死亡时,想要逃离死亡的念头又如潮水涌来。
但这死亡太长太长,以至于她有闲暇思考起来,就这样坠落下去,落地时会不会粉身碎骨。
那一定很难看。
祝忘正如此想着,眼前骤然发出强烈的白光。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万华峰的匾下怔愣,而严其秋正对着她笑。
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严其秋说了两个字,叫她僵立当场,动弹不得。
是“师姐。”
她看见严其秋露出她所并不熟悉的神情,脸色黑沉,仿佛质问。
“师姐,你可算回来了。”严其秋一步步靠近,他的影子逼近祝忘的影子,蚕食覆盖。
最后,仅留下一把短匕首的距离。
她想逃离,脚步却并不允许。恐慌一瞬间占据了她所有念头,又悄无声息控制了她的身体。
她在发抖。
她退了一步。
她看不见身后,不知何时,身后已经变成万丈深渊。
而“严其秋”轻轻一推,她眼中犹带着不可置信,跌落了下去。
又是漫长和恐惧的坠落。
她来不及问为什么。
…………
这一次,她落到了一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上,十分硌人。
她往身下一看,原是一堆白骨。不,不止是一堆——
她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森森洞穴之中,全是已经散架得零碎的白骨,仿佛海洋。
她的感觉忽然十分强烈起来,好像有一种极其讨厌的气息在逼近,鼻尖嗅到浓重的血腥气。有个人这么说:“白骨磨成的粉,随着年份会散发出不一样的气味,你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她冷冷地回答。
这声音不懂拒绝,一副好好先生姿态:“没关系,我可以让你闻一闻——你一定是不知道,用这种东西调香是种什么样的味道,令人迷恋。”
祝忘看不清这人的脸,但那味道的确逼近了,凑在她鼻尖,无声无息漏出一种生肉的油腻味,混合在草木香中,有一种糜烂的反胃感。
祝忘恶心到想吐,但她吐不出。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把那令她厌恶的味道凑到她鼻下,比先前更加浓郁——
好容易那味道挪开,祝忘猛地呼吸着得之不易的自由空气,但那所谓香味已经溢散开来,不由得祝忘不闻见。
这恶心到极致的感觉让她极为不适,几乎难以呼吸。
——祝忘掀开被子,猛地从梦中醒来。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她深深憋气后呼吸一下,确定空气中没有那令她厌恶的味道,才把高高提起的心落回原地。
“做噩梦了?”祝石也被惊醒了,声音稳定。
祝忘应声,也没有捎带起床气的迷糊,下了榻,自己去开了窗。冷风吹进来,好像吹散了让她有些窒息的灰尘,让她清醒地感觉到,刚才种种不过是一个噩梦,根本什么都未曾发生。
然后她才能冷静片刻,又坐回床边,有些任性地不打招呼把兔子抓过来抱住又放在膝盖上,闷声埋头。
兔子毛还是暖暖的,气味十分干燥舒适。
“抱歉,我把你惊醒了,还这么任性——”祝忘闷声道歉。
“无碍。”祝石打断她的话,并摇了摇头,“又梦见那个味道了?”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祝忘的脸。
祝忘嗯声,嘟囔:“还有别的。梦到了不尽的深渊……但我并不怕高,还有……”
为什么她如今会害怕……?
“还有什么?”祝石的声音在她心间响起,稳定而平静,仿佛一颗定心丸,稳稳地定住了她的情绪,使她放开了心防一瞬。
“还有其秋。”祝忘失神喃喃。
祝忘没有留意到她对严其秋的表述已经不是“严峰主”,而是较为亲近地直呼名字,半点没意识到,她已经在祝石面前暴露出来,她已经想起从前许多事的情况。
但祝石留意到了。
他没说什么,声音更缓,带着些温柔:“慢慢说。你梦到了严其秋,他怎么了?”
祝忘唔了一下,思维运转,慢慢开始活络起来:“不像他,但是他。他把我,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推了下去。”不知为何,提起这件事的一瞬间,祝忘感到了一丝心悸。
只有在这个时候,没有岑漱完全记忆的祝忘,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有一瞬间,她几乎是无措的——而岑漱身上,从没有这个词。至少,岑漱从未让人看到她有过无措的一面。
祝石哄着她:“你若觉得不像他,那就不是他。别伤心。”
祝忘这时已经抬起头来,看着她膝上的祝石。她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没有伤心。”
已经打开的窗外,月光透了丝丝缕缕进来,落在她脸上,映得分明。
祝石没有说话,也没有出言提醒。
她眼角有悄悄划过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下落,月光穿过发丝,投射到莹润的眼泪中,像闪闪发光的珍珠。
祝石哄她:“嗯,那就不伤心。”兔子蹭了蹭她手心。
祝忘呆呆地想,怎么会伤心呢。明明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她也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没有伤心的理由,又怎么可能会伤心。
她只是觉得,稍稍有一些、只有一些闷罢了。打开了窗之后,那种不适的感觉已经随着风被驱散,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好半天,祝忘终于从兔子湿答答的皮毛上反应过来,她哭了。兔子还哄她,什么都不说。
她无声说了抱歉,用术法把祝石皮毛烘干。
祝石忽然开口:“你可以不必将所有的秘密藏在心里。”但他说完似乎感觉不妥,大抵是觉得自己冲动,又没有了下文。
祝忘无声,心想,那我该告诉谁,又该信任谁呢?
祝石的意思显而易见,他若不是要祝忘信任他。那他又为何说这句话呢?另有言外之意,还是根本就是冲动的一时的发言,自己都觉得不应当作数?
一人一兔终究是被噩梦打扰了彻底,再无心成眠。
长夜漫漫,此月寂寂。
【作者题外话】:关于白骨那一段是胡诌的,不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