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找到人,虽说是件好事,但就这么顺利找到,还是让岑漱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岑蕴宜能想到这一招,辛远能想不到吗?她不信辛远对此没有应对的之策,但辛远偏偏就是什么都没做,任由岑漱和岑蕴宜最终接上了头……岑漱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但眼下,凌云已经成为虎狼盘踞之地,绝非可以叙旧或深究的场所。岑漱压下翻涌的疑虑,习惯性伸手想去拉住蕴宜,想带她先离开这危机四伏的漩涡中心。
像几百年前,她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然而,指尖还未触及蕴宜衣袖,蕴宜却已微微侧身一退,料定她想做什么一般,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现在已经进入了他们搜索的名册,师姐带上我,会被连累。而且,我也有同样的打算。”岑蕴宜苦笑道。
奔走四处,联合可联合之人。
只是在这种局面下,她们现在做的事,本就如同执炬迎风。
岑漱看着蕴宜。蕴宜的脸庞其实带着一种未褪尽的圆润,是那种天生有福气、本该无忧无虑的面相。可这几百年来,沧桑已经挂上了她的眉目,弯弯的眉目也已经变得锋利了。这副从前温婉的样貌,早已经改了。她如今以不讲道理、凶名在外著称。
岑漱知道,一直知道。
岑漱这几日在凌云地盘上听过岑蕴宜的事,议论之人,无一不是讥笑岑蕴宜不知所踪是自作自受,至于去向,无人探究。
那些污言秽语,岑蕴宜比她更清楚。
岑蕴宜把自己弄得狼狈至极,是为了活下去。
然而……
岑蕴宜现在却不跟她离开。
可是蕴宜已经受了重伤,能活着从辛远手底下逃过一次……一旦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还能逃第二次吗?
无人帮她啊……
但她知道岑蕴宜说得对,她若想要做后续的事情,带上蕴宜无疑是加大了难度。
可无明川乃至整个九霄天的安危,和蕴宜的安危作比较,她哪个都不想丢。
她从前听师父说,人不总是有选择。但她那时并不明白,因为那时她总能选择。救人与否,都是她的决定,而只不过她总是选择了去救……
“师姐,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亦如是。我早就已经不是躲在你们身后的孩子啦。”岑蕴宜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岑漱紧绷的神经。
连日来积压的疲惫、目睹无明川罹难的哀痛和愤恨、对辛远莫测态度的疑虑、以及此刻面对蕴宜此刻的放弃……岑漱所有积郁的情绪突然爆发,再也压不下:“我可以救你离开,我明明可以!”
从前,她看着海枯石烂,沧海变做桑田,生命轮回来来去去,也不过是认为这只是生命的循环至理。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开始不接受眼前生命的离去了?前生故人的逝去,原来不止她眼中的一丛星火,她一直深刻地记得,直到如今,方才足以理解。
“我当然知道。师姐,我一直知道。我从来都相信里。”岑蕴宜的眼睛明亮无比,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她欢快地道:“师姐从来都是最厉害的,蕴宜一直为自己有一个世间最好最好的师姐感到骄傲。可是师姐,在你离开的这些年里,蕴宜也终于明白了。就算是世界上最好最好,最强的师姐,也不能,也不应该保护我一辈子。而我……而我很后悔很后悔。”
“我后悔那些年并不好学,以至于没能跟你一起去对抗魔族的阵前。我很后悔,很后悔。如果我那时去了,我是不是就能知道,那时到底是谁背叛了你?我不相信那散布的所谓事实,我只相信你,师姐。”
“可是,你没有回来。”
“师父走了,你也没有回来。”
“莲心也是。”
“我曾经很后悔我没能留住你们,无论是是师父,还是你,或者莲心。”岑蕴宜眼睛里盈出一丝亮光,但她装作无事地抹去了,自顾自地道:“如果你们都没离开,是不是事实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可是我去过天心塔。天心塔中,你们都没走,可是蕴宜还是没能留住你们……甚至,蕴宜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要靠装疯卖傻,让所有人都厌恶了我,才能守住这个秘密。”
“我终于明白了。是因为我不够强大。若有一天,师姐,我能像你一样,也替你遮挡风雨……是不是你们就不会离开。”
岑蕴宜的话语,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岑漱心里激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那“后悔”二字,带着少年时未竟的遗憾,和数百年孤身挣扎的苦涩,狠狠砸在岑漱心上。
她看着蕴宜眼中强忍的泪光,那抹倔强的明亮比任何控诉都更刺目。
蕴宜说,后悔没能同去阵前,后悔不够强大,后悔留不住任何人……每一个字,都在岑漱心底不息地回响。
“蕴宜……”岑漱的声音既轻又干涩。她终究将伸出的手缩了回去。
她明白了。
这是蕴宜给自己选的路,而这一次,不是为了活下去,是为了不后悔。
“好。”岑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沉默。
半响后,岑漱说:“我明白了。你……务必珍重。”
岑蕴宜笑了,带着解脱:“我会的。”
随后,她俏皮地对岑漱眨了眨眼,夹着嗓子,用许久未叫过岑漱的声调道:“师姐,我还想要一件礼物。”
岑漱自是无有不应。只是她却笑不出来。
“你帮我告诉他……不,倘若我回不来,你就告诉他,下辈子不要当和尚了。”
明明是在昏暗的巷子里,岑漱却觉得,岑蕴宜的眼睛从未如此明亮。或许是岑蕴宜从未如此开心,如此放松过。
然而,岑漱只答得出一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