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忘回去紫来峰后思索良久。
再完成岑蕴宜之前定好的功课之时,天已尽黑了。
但祝忘还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对着点点的烛光发呆。修界蜡烛倒是也有各种模样,但总归不如凡间精巧,毕竟修士没那么需要灯光,能照得一点亮,且不需常常更换便足够了。
一阵风撩动帷账。
兔子打了个哆嗦。
祝忘留意到,起身双手把咿呀木窗合上,清亮的月光已然被乌云遮蔽,透不出分毫。
祝忘一直是知道,祝石不是普通兔子的。只是以前也未见得祝石怕冷,现在却……
她思绪回到了初见之时。
从岑蕴宜那里拿到的许多古籍中,有一本便写了遁术。
精于遁术者,无论在何处都来去自如,但遁术精妙,难以领悟。那日祝石教她的是土行遁术,却没考虑过她是否真的会用。而她不知所措,因为只想逃离,听之任之……而且不巧,她后来在书上找到了祝石所教她的法印,根本不是什么遁术,只是个简单隐蔽气息的法印而已。骗她,大抵是为了让她觉得,主动权还是有相当部分在她自己手里,不至于惶恐。
不过各宗遁术好像均有细微差别,是为了配合心法所做出的调整。所以那一日,若祝石真教了她遁术,那她如今说不定就能知道祝石究竟属于哪个宗门了。至于为何不教,想来祝石也早有料到这一天,所以才对她三缄其口。
祝忘把兔子拎起来,放在手心里,这暖乎乎的一小团,任人摆布,看得人心都化了。
可祝石……到底是谁呢?
或许,应当多找些关于魂魄的书籍来看,也许可以找到些什么。
祝忘略微定下了心,抱着兔子,心情略微缓和,在床边晃起脚来。她把兔子送到脸边蹭了蹭,轻轻道:“就算你不说,我迟早也会知道的。瞒一时是可以做到,但一辈子,不可能。”
兔毛光滑暖和,分不清是手感还是温度令人留恋。
兔子从她手臂中默默爬回她腿上,乖乖缩着不动,没有说话。
祝忘没同祝石计较这个,只是脑海中有一瞬间闪过什么画面,无端想起来了白日里遇到的那个人。
一想起来,那股恶心感就在她心头萦绕不去,她不得不埋头把脸埋进兔子的毛里。
见她烦恼,祝石开了尊口:“在想什么,那个味道?”
祝忘咦了一声:“你知道我在想这件事?”
只面对一只兔子的时候,警惕心会大大打折是一个,何况对祝石来说,她的心事不要太明显。
虽然祝忘是在心里碎碎念向兔子抱怨过,说那个味道一旦沾上仿佛附骨之疽,但她的烦心事同时有许多,单拎出来哪一个都有够烦恼的,祝石能这么准确地猜到也是很神奇了。
祝石应了声,“那个人,我没见到样子。不过样貌不能作为参考,不如你明日问问万华峰主,或是林阙,只是找一个弟子,还算简单,不会打草惊蛇。”
祝忘托起来兔子,又抱在胸前,小小抱怨道:“你为什么越来越不喜欢让我抱了?”
兔子慢吞吞地从她怀里往下跳,固执地蹲在她膝盖上,说道:“平日里抱也就算了。现在不行,男女有别。”
祝忘嘀咕了一声:“你就是只毛绒绒的小兔子,抱一下怎么了。”使了点接近没有的小性子,祝忘道:“理由不好找啊。若我说他丢了什么东西才去寻他,就算找到人了,也会被他察觉……”
她沉思片刻,忽然舒了一口气,对祝石笑道:“我真是昏头了,何必去找他。明天多出去转几圈,想必他也在想着怎么盯我呢。”
祝石无奈道:“你既然想通,就休息吧。”然后兔子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爬上了床头的矮桌。
祝忘无语。不就是拿兔子当了几回暖乎乎的枕头抱着睡了几回嘛,有必要这么躲着?她又不吃兔肉!但祝忘心里也知道,她应当有些分寸才是。从前夜里她有些难眠或是害怕,那时祝石守着她也就罢了,现在她随着记忆找回,既没有那么害怕,在紫来峰也不至于不安心……若还要勉强祝石和自己待在一处,那到祝石化为人形时,不知得有多尴尬。她总不能当自己是十六岁无知的少女,任性妄为地只依她所舒适的方式来做事,而不去考虑后果。
不过,祝忘还有一件事,想要确认一下。
“嘘。”祝忘对祝石眨了眨眼,故作神秘。“你可还记得严峰主说过的话?”
祝石轻轻哼了一声,蹲在矮桌上。转身拿屁股对着她。
祝忘看得好笑,像摸小狗一样拍了拍兔子脑袋,再挠兔子下巴:“快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不喜欢严峰主?为什么呀?”
祝忘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然,要怎么解释:不管在哪里,祝石都不至于真的不说话、不动作,偏偏在严其秋那儿就一直装死?自上了万华峰,兔子明明一直醒着,连那个人撞她都知道,偏偏在严其秋那不说话。就是祝忘找兔子说话,兔子也不回。
兔子不仅拿屁股对着她,还用短短的爪子扒住长长的耳朵,表示并不想听。长长的兔子耳朵垂到了桌面,像是自闭了一样。
这动作实在滑稽,寻常兔子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
祝忘乐得很,她一直都觉得祝石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没脾气,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让祝石有脾气的事,现下好像发觉了什么稀罕事情一样,揪着不肯放,非要问出个结果才罢休。
祝石不想跟她纠缠此事结果,颇为嫌弃地道:“很重要吗,我要休息了。”
祝忘知道祝石这话并非是嫌弃她——那么就是嫌弃严其秋了。她假模假样地收敛神色,一副十分遗憾的模样。嗯,改日得找个机会找个好些的理由问问严其秋,和他关系不佳的人都有谁才是,说不定便能问到祝石是谁……即便问不出,也多一个思路……
谁知祝石突然发出一声嗤笑:“你想去问严其秋他都得罪过谁?”
祝忘有些心虚,目光游移,不答。
“他为何告诉你,你是他谁?”祝石不知为何冷冷地道。
本来祝忘还有些心虚,听他话里生气之意,却不由得有些恼怒,不假思索地冷声还击:“那你为何帮我,你又是我谁?”
严其秋祝忘怎么会不知道是谁。就算是不可信,那也是熟识之人。
明明最来历不明的是你。
祝石一时语塞。他沉默了半晌,语气温柔下来:“……我不是说过么,我是来还你救命之恩的。是你救过的人太多,自己记不清我是谁了,如何能怪我?”
他话里头虽然温柔,但是拒绝回答的意味十分坚决,不容更改。
祝忘没有说话。
祝石见她不肯让步,只好自己退了一步,无奈道:“你若想问他,便去问吧。”
祝忘凝眸:“你不喜欢他?”
“说不上来喜不喜欢。不过即便你去问,想必严峰主也答不上来。”祝石话里有话,祝忘也听明白了——
身为万华峰主,得罪的何止那么一两个。
但祝忘知道这不过算祝石的缓兵之计,还是为了打消她的念头。
问是要问的,但这不是现在要讨论的。祝忘想要做的事,和严其秋那段话有共通之处。她记得,岑蕴宜的竹室之中,有个丑丑的陶罐,里面盛放了一截枯枝,枯枝浸在水里。那陶罐放在时常能得到阳光沐浴的窗前。
那枯枝便是桃花枝。
倘若没有记错,是身为岑漱的她,制作的,以神识为引、灵力为辅,本该不会凋谢的花枝。被她送与师兄妹防身用的。
说是防身,但蕴宜不舍得花枝毁坏,就宁愿放在竹舍里养着,干枯大概也是同岑漱“死亡”之时一同枯萎的。只是没想到,蕴宜仍留了这枯枝许多年,还当这枯枝是花枝一般照料。
假如桃花是因她而败,那是否又真的能如她梦中一般,再因她而开?
虽然种种记忆和痕迹都在告诉她,她即是岑漱,但毫无疑问的,她和岑蕴宜都需要一个“证明”。
一个足以明了三百多年的等待自责,不是一场幻梦的证明。
一个即便祝忘不在岑蕴宜身侧,也能时刻提醒岑蕴宜,这许多年,她已经过来了……的证明。
虽然这实在冒险,因为她也说不好,会不会因为接触那枯萎的花枝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最好的情况是,她可以成功地把那枯枝唤醒,像她梦中一样;最坏的情况是,她唤醒的花枝不是仅有一枝,而是整个紫来峰的残留桃花………那就有点遭殃了。紫来峰虽然设有不让外人入内的阵法,森严到几百年来每月岑蕴宜都亲自维护,便是掌门来此,想不惊动紫来峰主而进入紫来峰都够呛——
但这些阵法之中没有作用为障眼之阵法。这是为了让暗中观察着紫来峰之人放心。
唯一有这种阵法的地方,自然是岑蕴宜的住处了。
现下岑蕴宜守着凌眉不在那里,但祝忘仍然可以进去,这是岑蕴宜对身为她弟子的祝忘的特许。
………………
祝忘抱着兔子,摸去岑蕴宜的住处。
既然是惊喜么,被人抓包了总是不太好的。还好岑蕴宜守着凌眉,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回来,完全没有被提前发现的风险。
天很黑,月亮在空中显得十分孤单。疏落的星星一闪一闪,都离月亮很远。
祝忘抱着兔子,大摇大摆进了竹舍。
屋内没有点灯。不止是今日岑蕴宜不在的缘故,岑蕴宜自己也说,她从不点灯。
修士夜视能力虽然极强,但大多不会像岑蕴宜这样。
其他地方无论住人与否,灯火都常常通明。一冷一暖对比之下,竹舍更显得凄清。
顿了顿,祝忘把祝石找了处地方放下,坐在窗边椅子上向外看。
一轮白玉盘似的月亮。
为什么岑蕴宜从未亲自点灯呢……?
祝忘隐约记得,小蕴宜从林家被师父捞救出来的时候,她所在的地方,燃起了很大的火。她被火灼伤了手臂和腿,她时常看着疤痕发呆,不自觉掉眼泪。
一开始,是因为会想起从前的事。
少年时,岑蕴宜常常央着岑漱陪她睡,还说她自己是怕黑,才不想要师姐走。
不肯点灯。是因为怕一睁眼,蜡烛就烧没了,师姐也不在了。
少年时,是怕有人离开。
现在的话,大概是已经习惯这三百多年和月光与漆黑陪伴了。灯火摇晃,常常会让人错以为得到温暖,联想到旧事,太不美。
祝忘施诀点了盏灯。
她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绪找到了那截枯枝,拿到手中时,笑了一下。
果然梦是假的,一碰到花枝便能盛开这种事情,显然不会存在。
不过,梦虽说是假的,猜想却未必不能成真:古籍有云,草木有灵,可沟通天地人,血为介,修士血液尤其。
她凝出刀刃形状的灵力,在手上轻轻一割,把血滴到了花枝上。
数秒过去。
枯枝吸收了血液,那一点枝桠尖尖上,红得惊人。
这一枝由于是岑漱所赠,并不像屋外桃花被火烧过,在得到血液的养分后,枝干从干瘪逐渐变得饱满起来,青绿青绿的枝。忽然肉眼可见地,冒出了许多喜人的花苞,一瞬间绽开了笑容。
祝忘喜不自胜。她拿着花枝左看右看,看够了才将花枝插回那个丑丑的陶罐,对在一边久等的祝石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的主人并不美,但这一眼看来,不知是心绪还是什么影响,竟让他觉得百花失色。
祝石看她十分高兴,本没忍心打扰,见她直接要出门了道:“先待伤口好了,再出去。”
这滴血既然可以让枯枝重放,也说不定能让焦木重辉,这太冒险。
“嗯,对,你说得是。”祝忘笑着道,乖乖坐回了椅子上,等待伤口自己修复。
以筑基之身,本来就免疫凡间病痛,算得上百病不侵,何况是这区区伤口。
祝忘还在笑着,祝石心情也忍不住放松起来。
就算明日有艰难险阻,这一时却仍是令人喜悦的,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