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天心十一(7)
青山薄雨2025-07-28 18:584,458

  祝忘孤零零跪在凌云大殿前。没有抬头。

  头顶不知何时聚集了乌云,黑沉沉。

  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雨打在四周焦枯的枝干上,染成墨色滑落。

  殿前,雨点砸在她头顶,又顺着长长的头发落地。

  遍地是血迹,却只有血迹,像是只有这些血迹才能证明,她所珍视的人们曾经存在过。

  而这些血迹,顺着雨水晕染,慢慢向山下倾斜,也快要被雨水洗清了。

  嘀嗒、嘀嗒。

  雨声在她耳边落下,同她脸色一样黯然。

  无边孤寂的雨里,偶尔传来一声两声鸟鸣。

  ……明明不该这样的。

  祝忘垂着头,闭着眼睛,神色木然。

  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石板上凹凸不平,看雨水汇在一起,流入水洼,又溢出去。

  水洼中仿佛有个倒影,但她眼前模糊不清,什么都看不分明。

  怎么会……都没了呢?

  “真有意思。我新制的化骨粉还不错吧?”

  有谁冲她说什么,声音却如隔世,她不得不再次支起耳朵,身形晃了晃,“你说…什么?”

  那声音状似很有耐心,还向她推销:“化骨粉,毁尸灭迹居家必备,小友,你要不要也来一瓶?”

  祝忘听着,只觉得思维阻塞,难以理解,好半天才从脑袋里把词组成句:化骨粉……和大家的……是…

  “是你杀了他们?!”她终于有了点反应。声音颤抖嘶哑,像不会再摇动的风铃。

  祝忘迅速抬头,仇视地四处观察,却找不见那人踪影,声音仿佛自四面八方来,难以判断虚实。

  雨更大了。

  “是又如何?你连我一根指头的力量都接不下。”

  那人声音遥远且轻蔑。

  随后云中不知从何处,掷来一柄剑,身泛着莹蓝的光。

  祝忘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剑深深没入她眼前地面,剑气锋锐,削去她一缕薄发,又划伤她脸。

  头发被雨水打落,和血顺着水流滑了出去。

  祝忘的目光里尽是怒火。

  那惹人厌弃的声音又在她耳边晃荡:“毕竟昔日名门,你也算有些名气,便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用自己的剑自刎吧。”

  祝忘垂眸。

  安静片刻,她伸出右手,抓住剑柄,撑着剑欲起身,却不太能站直。她勉强扯出一丝僵硬笑容,带着哀伤和坦然无畏。

  她不知在殿前跪了多久,双腿好像已经失去知觉,将全副力气压在剑上,才勉强只做到让自己不摔下去。

  好一会,身体隐约恢复了知觉,一阵酥麻。

  这剑自然是未展眉,剑身的古文字她实在太熟悉。

  她站直身体,拔起剑,有些踉跄地走了两步——

  将剑举起,朝着天空,明明腿还微微发抖,发丝也凌乱十分狼狈,剑尖却不移。

  祝忘冷笑,脸色是从未有的冰冷神情。她提声,高喝:“如果要我死,我也绝不死在自己的剑下。”

  蝼蚁既生,即便命若蜉蝣,也要挣扎。

  生死本无意义。如果要找一个意义,那就是好好地生,好好地死。

  像乞丐为求一活,偷窃钱财,这是生之意义。

  像不肯为生折腰,但求一死,同样是死之意义。

  对人来说,生命长是未知,珍贵而无限。

  怎样出生,会怎样死去,这本身不能被掌控。但以什么样的姿态活着和死去,至少她要自己选择——因为她拿着剑,她可以选。

  她不能放弃做这个选择——

  倏忽。

  天空划下一道雷光,以不及掩耳之势劈中祝忘。

  她来不及反应,吐出一口血来。

  只有右手在一阵痉挛中死死抓住了剑,却站立不稳,以剑支地不自控地跪了下去,右腿侧撞在剑刃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红的血像水流一样汩汩流出,和头发、雨水搅在一起,混乱不清。

  可能是因为刚被雷劈过,这么大的伤口竟一时没什么痛觉,用左手擦了嘴角血,祝忘还能撑着站起来,笑了一下。她没有丝毫要管伤口的意思,仰天骂道:“老匹夫!我不怕痛,要杀要剐随便!若我今日不死,来日定没有你的活路!”

  然而麻痹只是一时,没一会,钻心的痛就从小腿处传来,但祝忘不分去分毫注意力,只勉强保持自己在一个站直的状态。

  她拿不起剑了。

  如今她不知为何一身修为抽空,身体仅比凡人强上一点——能站直,已经是最大的努力了。

  她并不惧怕死亡。尽管会害怕他人的死亡,但那绝不是停滞不前的借口。

  她在这焦黑的山谷中,像一截歪斜的,迎风就能倒的蜡烛,只有一点微弱的火在风中强撑着,随时能被扑灭。

  “好,好,好!”空中传来快意的声音,那人却始终没有现身,像是不愿被她看见。十足谨慎。“既然你有如此傲骨,便只能拆散了骨头,再送你去死了!”

  祝忘轻蔑地笑了,这笑容却难轻松:“连面都不敢露的老东西,下了黄泉我也要等着看你能活几年!”疼痛难忍使她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发得极重:“便到那时,定取你狗命,为我宗报仇!”

  她话刚落,又是几道雷霆接连落下,在这雨中灼烧起她身体衣袍,长发炸起,连连不断,誓要将她烧成一具焦骨。

  她的骂声也淹没在了雷声中。

  意识越来越模糊……

  可惜,没办法替你们报仇了。

  …………

  当祝忘醒来时,她发现自己面前有一道门,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很疼,却又好像是错觉,检查身体也并未出差错。

  而且,手中并无剑,但她总觉得应该有一把。

  那么……她到底是谁?

  她按了按眉心,从记忆深处捞出一个名字。是祝忘?祝忘这个名字……仿佛前尘往事,一场大梦。

  或许,她是凌云门的二师姐?但仿佛又不是,她不是还没成为凌云弟子么?记忆中的那些叫她师姐的孩子又是谁……

  这次想起来的东西太多,祝忘的记忆经此番融合,大部分都乱了套,一时间厘不清自己是谁,又在干什么,更应该做什么。

  “来。”

  一道声音轻如羽毛,却准确无错地递入了她耳中。

  这声音飘渺,仿佛高远的智者,牵引着祝忘,对她说:“走进这道门吧,你会获得你想要的答案。”

  这声音她仿佛听过,一时觉得有些熟悉,却并不愿意听从安排行动。然而一声近似叹气的声音响起,她身体却如受到蛊惑,着迷似的,自觉地往前行走,而后又自觉伸出右手,触碰了那道散发莹莹光辉的门。

  一瞬间,光芒炽盛。

  又上一层。

  …………

  祝忘的脑袋还糊着,她左右手按在太阳穴,隐约觉得有件什么重要的事或者人被她遗忘了。

  想不通,只是下意识一手抱胸,一手空空地放在前面,好像要摸抱着的什么东西。

  奇怪……祝忘嘟了嘟嘴。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周围全是白色,脚下也没有路。

  眼前什么都没有出现。

  祝忘慢慢悠悠地走着,每走一步,她就感觉心中好像空了一点,似乎忘了些什么。

  奇怪……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那个声音仍旧指引着祝忘前行,但她无可抵抗,每走一步,抵抗的意志就更轻一分……

  先是祝石。

  祝石救过她,又一直陪伴教授,说是半个老师也不为过。在她心里有较为重要的意义。

  而后是泉久安,这人实在讨嫌,恩情确实实在的……虽然不知道他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

  再然后是谢无非,他性情同祝忘了解到的反差太大,她颇为在意。

  其后是凌眉。这人话虽多,人却不错,意志应该不会差……

  然后是季琉珠。祝忘也比较在意她,毕竟她声名在外,是个修界的修士都知道琉朱仙子。更何况季琉珠似乎同她有些关系……

  再然后……

  欸?

  祝忘在这一层走了大约二三十步,就把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变成了刚苏醒时的状态。

  有个声音循循善诱:“去到那水池中心吧。”

  祝忘乖巧照做,眼中澄澈。

  她面前出现一个水池。

  水面在她走过来的时候突然奇异地静止了,这便能走到中央了。

  那个声音道:“这是洗心池,但不会洗去心中尘垢,只会将心中有尘之人淹没。但这池水若是遇上心中无尘者,便会安静下来,犹如镜子。”

  祝忘一知半解地听着,点了点头。

  那声音就又道:“天生无尘者甚少,你就是其中之一。像那些天生心中有尘之人,本不配来此。”

  “现在,老夫问你,你觉得天生心中有尘者,应不应该解救?”

  祝忘迟疑着,开口:“这非是我能决定的。”

  “若你觉得可以,便能施救。但施救的同时,你必须同他交换,到洗心池的另一面,那里全是洗心池灼烧留下的痕迹,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应该非常难受。”

  那声音说完,祝忘看见洗心池中出现了一只手,虽然静止,却尽了全力想逃离一般,青筋暴起。

  祝忘眨着她漂亮干净的眼睛,问:“他可做过什么坏事吗?”

  那声音回答:“来到此地就算前尘洗尽,自然没有。”

  也就是说,天生带有深重恶意的人,应该救吗?

  祝忘沉思了片刻。

  而后,她笑着问:“能借我一把剑吗?”

  那声音迅速给出了回复,一把剑平白出现在她手中。

  祝忘便不再言。

  她看了剑鞘一眼,右手拔剑而出,无意识甩出一个漂亮的剑花。随后两手一齐握住剑柄往下用力——这剑便插在了脚下已成模糊镜面的洗心池上!

  片刻,一大片洗心池镜面碎裂,没入了池水中。

  她猜想,自己既然可以把那人捞出来,那自然也可以破坏这池水。

  理应如此。

  那只手的主人也瞬间得到解放,却还是在池中,未能脱身,但已可以挣扎着爬上来。

  她当然不会以身相替了。因为素不相识,她以身相替未必就是尊重。而且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不对的。

  那声音问祝忘:“为何要如此?”

  祝忘随手把剑插回鞘中,歪头笑了一下,又摊手吐舌,才解释道:“您说我心无尘垢,却也难保我以后不会有;同理,您说他心有尘垢,也不能保证他不会改变,去做好事。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和他没有太大区别。毕竟我们现在都没有记忆,万一我就是个坏人呢?”

  记忆会塑造人,会改变人,虽然改变不了最根本的问题,却也会固定人的方向。人的善恶好坏,本来也不是轻轻松松便能判断出来的。

  因此,祝忘的选择理所应当是毁了这个所谓的洗心池——如果毁得掉的话。

  “那万一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做下许多错事呢?”那声音颇有兴味地问。

  祝忘笑了笑,笑容如山花初绽,眼神坚定无比。

  “他因我而解脱。若我不是什么坏人,必追杀他到天涯海角——无论我是谁,用什么样的办法,只要不违背我心。”郑重其事,掷地有声。

  “好。这一关,就算你过了。”

  那个声音说完,仿佛蒲公英,轻飘飘地消散了,组成了一道携有光点的门。

  祝忘这时才感到,原来因为忘记导致心中空空的感觉一一消失,忘记的事都一一想起了。

  不禁在心里吐槽天心塔这随机让人忘掉记忆的风格麻烦。毕竟她本来就没多少记忆……

  …………

  塔外忽有客至。

  一声长长的鹤唳,及一个人,走进了天心塔的范围。

  这人穿得一身白衣,是泉氏装束。他甫一进阵法,便直直向凌云掌门走去,并不看旁人,行礼拜见:“在下受公子所遣,携礼特来凌云拜见掌门,贺掌门喜得佳徒。”

  说完,他将手中礼盒打开,道:“公子送掌门九重灵玉芝两份,赠弟子芙蓉玉一枚,可行至二十三重天。”

  岑蕴宜在一边哼了一声。

  谢无非也别了一眼,小声嘀咕:“他倒是惯会做人。”

  掌门收下,也回礼:“多谢公子费心,芙蓉玉辛某便代弟子收下,到时转交了。”

  辛掌门想的却是:天心塔此事传得够远,连泉久安其人,身在丰都也得了消息。

  那鹤使笑着道:“公子说不算费心,区区一块芙蓉玉,不过是抛砖引玉用。”

  只是因为佳徒名声太浅,怕撑不起公子亲至贺喜……当然,这话不能说。送大头给掌门,再留点边角料给新弟子,不管是什么天才弟子,这礼数也就够周到了,多了容易遭人妒忌。

  何况,公子说他那块芙蓉玉只占个第一的便宜,另有他用。但只要这名祝忘的弟子自塔中出来,又有前“砖”,那送礼才会纷至沓来。现在有些人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还不知道这新弟子到底如何罢了。

  辛掌门早知道祝忘是从阆风来,还由前泉氏弟子带着,既然这弟子往哪放都行,总不会平白无故送给他凌云门,何况还打着庆贺弟子的名义送了九重玉灵芝。

  如今看来,怕是想讨要什么利……

  辛掌门思索片刻答复:“本掌门之前与公子商量之事已有眉目,待今日事毕便回信公子,还请鹤使再待上一段时间,让凌云以贵客之礼招待鹤使。到时随小徒消息一并传回,定能给公子一个满意答复。”

  一通话下去,让人如沐春风。

  鹤使微笑应是。

  在天心塔外等待着祝忘出去之人,越发多了。

  【作者题外话】:这一章好多错别字,抱歉抱歉

  (シ__)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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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后,妖女她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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