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
秦无方果真信守诺言,告诉了岑漱林如瑜的碑在何处。
蓬莱位北溟州,多岛,也多无名岛。林如瑜就葬在离蓬莱宫最近的那一座岛上,于蓬莱宫背面的那片山崖,在山花常在之地,是最近明月晨星之所。
不由心底叹息。
……林如瑜的师父和师妹一定没能想到,她们心念已久,苦苦寻找之人并未远离蓬莱,死后石碑仍与她们隔岛相望。
不知秦无方是有意无意,据他所说,林如瑜的碑最后的朝向是蓬莱宫的方向。但人已故去,探究这些显然没什么意义。
岑漱记得施月说过,林如瑜喜欢山崖上的风、连绵的花、无尽的海。林如瑜一直想知道海外的山和海外的海是什么模样,同北溟州并称的南溟州又是什么样子。所以她们去了南溟州找林如瑜。
自然,结果是没找到。
寻至最后,蓬莱宫主一封书信召施月回去,心灰意冷说魂灯已灭,既寻不到活人,也不必白费什么工夫。
因弟子流落在外,死得不明不白。蓬莱宫主痛定思痛,做出一个决定——
从此蓬莱幻境大开,避世不出,不迎外客。
当然。
秦无方实话实说的原因,倒不是他是什么说话算话的人。主要还是因为,对岑漱这种人,他不能反悔。她非是那些寻常猎物,一句话可以骗好几个来回,假如秦无方在这件事上哄骗了岑漱,那么下一次类似的手段也就不再有用了。因此这么一件小事,当然还不值得让他拿去哄骗岑漱。
岑漱觉得有些麻烦。
本来她来此是为来诛杀魔修,可情报不够准确,也可能秦无方有意藏拙:秦无方的实力远比情报中的要强。这样一来造成的结果是,秦无方拿她没有办法,她拿秦无方更是如此。
不过既然杀不掉秦无方,岑漱也不打算跟秦无方僵持下去白费工夫。她要把秦无方的消息传回去,还要去蓬莱。要告诉施月和蓬莱宫主这个消息,顺便为林如瑜扫墓。
秦无方一点都不介意岑漱把他的消息传回去,只是见她一言不发就要走,笑嘻嘻挡在了她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秦无方双手迅捷合上,截住了岑漱刺向他心脏的剑,冲她眨眼:“带我一个如何?你要去蓬莱,我可以给你指路。”随即他有些讶异地看向自己掌心。手掌被剑气割伤了,血流不止。
他自然不是直接拿肉掌阻剑,当然也调动了修为,按说此时魔气绕掌,应当坚不可摧才是。
一个人的剑能有多锋利,除了看修为和剑本身等等外因,还要看用剑之人。一个人若温厚,那剑就是中正柔和的,一个人若狡诈,那剑也会跟着刁钻阴狠。而岑漱之剑,其锋锐不可当,其志一往无前。
说到底岑漱身上阵法的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掩盖了她同样出色的剑芒。
“倒是我小看你了。”秦无方轻描淡写,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并不在意。
秦无方心知还是大意了。作为猎人来说,这破绽会致死。
因此他发出一声轻笑,眼神摄住岑漱脸庞,反而更加灼热。或许是因为他平日里沾上的血都是太过弱小的猎物,见着岑漱这般不驯还能伤到他的,反而使他更为高兴,整个人都散发出了愉悦的气息。
“我跟你去蓬莱。这一路上我允许你以任何方式尝试杀我,但只能你自己来——但如果你杀不掉我,就得帮我做一件事。”秦无方双手纹丝不动,笑容极盛,他并不在意未展眉抵住他的心脏,反而很是随意地靠近,语言间循循善诱,目光更加露骨。“怎么样?我若是输了便是我死,你若输了只要做一件事,十分划算吧——这可是南溟州鼎鼎有名的大魔头,若是死了,不知安了天下多少人的心,息了多少人的怒火……”他把自己的命压上当作赌注,好像这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魔修口口声声生死,眉眼舒朗得却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岑漱眸光一敛,落到手中剑上。
未展眉如同被封印住了一般,她早使力拔过剑,剑上却被压上了一整座山的重量,用上灵力也无济于事。
“我不答应。”岑漱十分平静。
两人相隔很近,只有比未展眉剑身还短一点的距离。两步之遥,不说话时连心跳声也十分敞亮,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秦无方这算盘实在是响。他明知道岑漱修为如今不及他,即便手段尽出,两败俱伤可能,取他性命的可能却微乎其微,这跟白白要岑漱一个承诺又有什么区别。
“先别忙着拒绝。”秦无方噙着笑意,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虽然他也没什么舍不得的,“我可以再放上一个你感兴趣的筹码。青霄峰座下,那名严其秋的小子,他如今在历练吧——”
历练两个字拖得意味深长。
岑漱的瞳孔跳了跳。她这算得上细微的反应,却已经无声肯定了秦无方的说法。
秦无方好整以暇:“我知道他人在哪里。与南溟州所隔不远的兰危,你说对否?”他慢悠悠地继续恐吓岑漱:“你若此时去南溟,我现下就去兰危将那小子抓了。长得那般殊丽,若失了记忆进了合欢宗……怕是无论男女都喜爱他得紧。”
这魔修当真有副好相貌。
眉平而远,眼圆且大,唇薄添红,方脸并不锋利,笑起来仿佛艳阳。若是你不真的站在他眼前听到他说话,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浓眉大眼笑容舒朗的人,会是一个穷凶极恶的魔修。
可岑漱听得很是清楚,不能更清楚。秦无方不是说笑,他说要做就是真的要做,绝不是顺口编出来哄骗岑漱而已。况且秦无方此人善毒,又会些奇异咒术,禁术有之……他说的这话,完全能做到。但,他怎么会对凌云之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对这人来说,恐怕这世上之事真的只分有趣与否,旁的全然无所谓。因为他只信自己,没有更重要的,连自己的死亡都可以当做不值一提筹码之人,真的还有什么可以束缚他片刻吗?
单单只是疯子往往不是最可怕的。若疯子知道人心里所想,却还可以理解,又全然不遵循。那才是最可怕的。
岑漱想到,严其秋宗门弟子的身份,在此事之中,起不到一丝一毫保护作用。也是,魔修本就随心所欲。而他身为魔修跑到九霄天来,又本就在所有宗门的通缉名单之上。既然全都结仇了,那再结深一点也完全不妨碍。说不定还能因此事得到更有利于他的机会……
岑漱又一次没有了选择。
但她不能就这样退让,总还要挣扎一二。她神情冷然:“若输,要我做什么?”
见她终于松动,秦无方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耸了耸肩,放开了手中未展眉,把剑尖毫不在意地推开。
剑尖锋利划破他衣服,勾出一条血痕。
他只淡然比出一根手指,笑意盎然:“只要一天。我要跟在你身侧,你得把我当做你的朋友。即便是演,你也得演出来。不能对我有任何杀意和要杀我的举动——相应的,我那一天也不会做什么不符合你朋友身份的坏事。”
步步为营。
听起来那会是是相当和平的一天。条件听起来对岑漱的确也没有什么妨碍和不妥,只是身边多一个想杀之人,还得当朋友对待……啧。
先是甜言蜜语,后是威逼利诱。
先礼后兵,兵后虚晃一枪,居然只是为了做她一日的“朋友”……
岑漱眼底终于有些恼。她无端想到了林如瑜。虽然未曾见过一面,但据施月说来,是个相当活泼善良之人,却被秦无方这种人骗到那个下场……
“蓬莱因林如瑜之故,已不见外客好几年,你不会不知道。”岑漱横眼。
“没想到阿漱如此为我着想。”秦无方大大方方收拾起他这洞窟中的东西,挥袖将东西收入储物戒,“我知外人不可入蓬莱,但我自有手段,有劳阿漱关心,在下十分感动~”
呵。岑漱心底翻了个白眼,不再回话,左右她说什么都会被他曲解,不如不说。一想到得跟这人一起上路,就觉得生不如死。
秦无方笑眯眯的,说的话也十二分善解人意:“我知阿漱是为扫墓,不该有我这杀人者在场,阿漱放心,我自不会出现在那里。”他收拾完这许多东西,本要将洞窟炸毁,但遭到岑漱阻拦:依修士之能,山崩地裂都是常事,凡人并经不起如此折腾。
山石崩落有如天灾,地面震荡会毁屋伤财。
岑漱便自行前往深处检查片刻,确认他没再设有什么阵法陷阱,先是临时在身侧设了几个防御阵法,才拿出笔墨暂述此地此事,使灵鹰传信给宗门,让人带人来检查拆除——因此地山脚下便是凡人居处,而魔气对人体总是有损,岑漱不是这方面的行家,因此拜托别人来做。
秦无方怕是早知晓她要这般做,先就收好了东西,站在原地,十分绅士地等待着岑漱检查,一直微笑不曾恼过。
两人间达成了十分诡异的平衡与和平。
但只是暂时。
南北溟州最近之处是归墟,归墟乃无光无尽之海,除非想找死,不然没人会走那里,因此还是折路返回沅湘,再乘海船去往蓬莱。
但蓬莱已无来往船只了,只能先去比较相近的寒月岛,再买船驱船独自入蓬莱。
其实御剑入海并无不可,但海兽众多,和修士并不友好,长时间御剑也并不安全,且不能御剑过船只所行之处。行船之处才是安全区域,这是北溟州宗门同海中之王的约定。
总而言之,此行去蓬莱相对麻烦许多,不是有宗门路引便能便宜通行的。
岑漱倒是完全没管秦无方,一路上只走自己的,只是有一点十分在意:明明秦无方较她没有正式身份,速度却一点没落下她。说明在九霄天的名门正派之中,必定有人在帮秦无方隐瞒身份和给予特权。
至于秦无方所提的可以允许岑漱杀他这件事,岑漱倒是几乎没怎么做……一来是因为基本时时刻刻都在人群众多的地方,九霄天虽说大,修士也众多,但凡人仍然是多得多,便一直没有动手的机会,至于上了船,又有他人不可牵连,直到过了寒月岛,两人才算是有了一个可以安心打架的场所。
但仍然不能动手。
因为一接近蓬莱岛范围之后,秦无方便如他所说消失了。
岑漱没去管他。
蓬莱不迎外客,却肯见故人,因此岑漱轻而易举上了蓬莱岛。
施月性子已经不像前几年活泼,话越发的少,对着岑漱点点头:“原是你。”说完她自己也觉得对于久别重逢,这样的语言太过寡淡,略微提起笑意:“师父只让我猜,说是故人到访,不曾说是你。”
岑漱点了点头,神色严肃。
施月知晓岑漱性格不是这般,定然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于是她心头忽闪过一丝明悟,随后伤感起来:“你到此,是不是……有她……”
遗体两个字哽在喉间,施月怎么也说不出那两个字。也许,虽然魂灯已灭,她还是没有真的面对过这个消息。把未找到的尸身当做慰藉,骗自己师姐还在,因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施月勉强笑了一下,“抱歉,我现在……不想听。”
岑漱陪她在海边吹了一会风,看浪涛滚滚,一浪一浪地漫上岸。
直至星辰终于微微闪烁着亮相,施月终于开口道:“师姐,她在哪里?”
岑漱不曾带着棺柩,也没有在见面时就要把什么遗物交给她,这一点施月并不明白。她不问,是怕听到难以接受的消息。怕连遗物遗言也没有。
但即便她再努力地做好准备,在岑漱伸手指向蓬莱宫后山崖的方向时,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岑漱轻轻道:“她在那边的山崖上,一直陪着你们。在她喜欢的山花里,星月下。”
施月随她指的方向远远地看过去,听见她轻语:“看,就在月亮那里。”
一弯月牙缀在山崖上,仿佛回忆里皎洁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