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张闻之的眼睛一跳,眉毛挑的老高,极力控制着他的脸不向朱佑樘看去。
而朱佑樘也有一瞬间的怔忪,他的印象里,北宫远在当上教主后从没去下属的屋子中探视过下属。
虽说北宫远将神教治理的很好,赏罚分明,不算太过残虐,但始终保留着从底层爬起当上管理者而有的独断和对下属的距离。
这种距离让北宫远在面对他相处日久,且对他最好的沈北洋时也是冷淡有余,亲切不足。
所以当北宫远提出要同朱佑樘一起去看冯镜轩时,张闻之和朱佑樘会那么惊讶。
最后的结果是朱佑樘、北宫远、张闻之三个人一起去看冯镜轩。
冯镜轩的屋中早已经有大夫诊治,屋外有神教的教众把守,屋内有侍女侍候,叶欣亲自捧了药碗坐在床边为冯镜轩喂药。
屋内温馨的朱佑樘走进去都觉得他自己多余。
北宫远一贯霸气桀骜,皇宫都像是他家后花园更何况屈屈一个冯镜轩的卧房。自打他一出现屋子里乌压压跪下行礼的便有一大片。
北宫远一撩袍摆坐在侍女收拾好的靠椅上,向众人挥挥手示意免礼。
身边的几个侍女分别上前为北宫远盖上毯子、添了灯火。
叶欣出来行礼后红了眼眶向朱佑樘介绍冯镜轩的情况,冯镜轩本来就是公子出身,武功不像其他人那么精湛,术业有专攻,冯镜轩的长处在于打理钱财。
朱佑樘见北宫远坐定后便向北宫远抱抱拳,一撩帘帐进到内堂来到冯镜轩身边。
一抹天青色自北宫远微垂的眼底滑过。
冯镜轩双目紧闭呼吸急促,光着胸膛,胸膛上的几处剑伤处处严重,竟是伤情刻不容缓。
北宫远眼见着朱佑樘进到内堂后便闭上眼睛休息起来,张闻之站在北宫远身后,抚须笑道:
“教主这般可是不放心沐护法?只是不知道冯长老这里有什么豺狼虎豹让教主这般放心不下,非要亲自来看看。”
北宫远不用看都知道此刻张闻之的德行——老奸巨猾。
北宫远眼睛都不睁一下:
“多嘴。”
张闻之心里有谱,见好就收。敛了笑容安静的站在北宫远身后。
北宫远在张闻之沉默后缓缓睁开双眼,幽邃的双目中情绪不明。
教里朱佑樘和冯镜轩两人相较于其他人较为投缘,两人年岁相差无几,性格也有些相像。常常见朱佑樘和冯镜轩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下,沏一壶茶,话也不多,一坐就是好久。
那种感觉和其他江湖人周身萦绕的感觉有很大的差别。
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冯镜轩的身世北宫远了如指掌,一个有权势的富家少爷在父母被陷害双双离世,而他自己也在被赶出家门后发愤图强打算依靠神教报仇雪恨。一个心怀仇恨想要变强的人心灵不会像北宫远看到的那么宁静。
那么带给冯镜轩宁静的人是谁?
朱佑樘?
朱佑樘的确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但越让人琢摸不透越代表这个人有强大的心灵和缜密的心思。
一个能力强大身份成迷的人在神教里表现得面面俱到无欲无求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无欲无求就该躲进深山老林里。既然出现在神教,就意味着神教能满足他某项所需。
朱佑樘这个人越琢磨越让人沉浸其中,真是乐趣万分。
北宫远的嘴角随着他思绪的转动而高高扬起。
脚步声自内堂传出,不出北宫远所料,是朱佑樘。
只见朱佑樘皱着眉,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
朱佑樘向北宫远行礼:
“教主,冯镜轩长老被伤了心肺,若不及时治疗恐有生命危险。属下会一套治疗心法,但需要请其他人旁人暂时离开下。”
朱佑樘双眉紧皱,眼中有些焦急,北宫远突然间就在想既然这么令人担忧,让冯镜轩就这么消失了也未尝不好。
洛阳阴雨绵绵,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捂得严实,透不出一点儿光亮,雨一直在滴滴答答。
张闻之一拉开冯镜轩卧房的房门,院子里厚重的草木气味夹杂着雨水扑面而来,让张闻之有些混沌的大脑清醒过来。
他叹口气:不服老是不行喽,这要是搁在年轻的时候,就是在外面奔波上一夜也不觉得劳累。
张闻之转身将房门关上,此时屋里里只有朱佑樘、冯镜轩、北宫远三个人。
张闻之招了手让几个人护着大夫暂时去旁边的偏房休息,回过头来见身旁的叶欣咬了唇傻傻的等在屋门口一动不动,压低了声音教训道:
“胡闹!”
叶欣似是被张闻之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张脸苍白的不像话,她扬起脸来看着张闻之,红着眼眶也不说话。
张闻之知道叶欣的底细,关中叶家的庶出小姐,母亲早亡,不被父亲喜爱,早早要将她许配了人,她不愿意轻嫁跳崖寻了短见被冯镜轩救了回去,留在了神教,后来在洛阳神教的产业万花楼里做了管事。家族有权有钱,可惜每一个大家族里都有那么几个从来不被人关注又偏偏不愿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反抗者来不断同那腐朽的家族抗争。
说起来,神教里面有很多人都有着艰苦曲折的背后故事,就是这些各有各的不幸让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聚在一起成为了别人口中的邪魔歪道。
大概是因为这世道乱了,人心也就险恶了。
板起脸来:
“你也不是初出江湖的毛丫头了,今晚万花楼遭人袭击,你作为管事不留在楼里安抚人心解决后续,一味的留在这里做什么?教里每月发你例银是为了养你这个闲人?”张闻之顾及叶欣是女子,话未说的多重,却也是句句给她分析出厉害。
今夜北宫远在冯镜轩的屋子里看到叶欣的一瞬间便冷了神色,张闻之是教里的老人,稍微一衡量便猜出了北宫远心里的怒意打何而来。
自己所管辖的地方发生变故,她作为管事却居然不以大局为重,一味儿女情长。
叶欣听到张闻之的话霎时脸上更没有血色,她嚅嗫:
“舵主,我担心王大哥……”
“教主和几位长老都在这里,那你是不放心教主还是不放心几位长老?”张闻之此话已是诛心之句。
叶欣慌忙摇头,她本也是伶俐的女子,只是近几年冯镜轩对她颇为照顾,她对冯镜轩也生了些亲密的心思,此番冯镜轩受伤她一时着急,忽略了楼中。
向张闻之盈盈一拜,脸上之前的慌乱和担心也收起了些:
“谢谢张舵主提醒,叶欣晓得了。”
张闻之面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些,毕竟叶欣也算是他洛阳分舵的人,若是楼里出了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再加上他对叶欣也有爱护之心,说起来,叶欣打小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张闻之临走的时候说的话意味深长:
“你先是神教的人后才是冯镜轩的朋友,让你有出头之日的只会是神教不会是冯镜轩。你自己要思量清楚。”
叶欣心中一疼,一身锦衣在沉重的夜幕下显得暗淡落寞。
她缓缓回头看了眼明亮屋子里的几个身影,眼神朝着屋子某一个方向呆望想要看清她最想看清的那个人。
最终终于敛了眉目转身离开。
夜幕里的她就像是一朵开败了花。
屋子里灯火明亮,北宫远倚在外堂的塌上闭目养神,他左边不远一扇花窗上竹影摇晃。
北宫远武功大进,越发耳聪目明,在他人耳中分外安静宁神的雨夜在他耳中却是嘈乱的。
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听到洛水拍上西岸的声音,水花四溅,草木繁茂。
微微皱了眉,自从洛阳进入雨季以来,这雨水总是来的很勤。
他掀开薄毯,穿上塌下放着的浅面布鞋。
自打来到洛阳后北宫远便像个普通文士一般穿着宽袍大袖,脚踏浅面布鞋,头上戴着文士巾,浅笑含蓄,从前身上的江湖气似乎都随着他手中的竹扇摇动化作一缕清风散了。
就连朱佑樘都心中暗赞北宫远有魏晋名士的风姿。
北宫远起了身,整整衣襟,抬步进了内堂。
内堂正中靠北朝南放着一架月洞门四柱床,简洁素雅,除床座上少许雕刻外,几乎无多余装饰。床座雕刻图案为如意瓣加格子花纹装饰,有称心如意、招财进宝之意。
床上有两人盘腿对坐,正是朱佑樘和冯镜轩。
一进内堂北宫远的眼神就锁在朱佑樘身上。
朱佑樘坐在冯镜轩对面,因为之前淋了雨所以他的头发还有些湿,一身天青的袍子穿在朱佑樘身上就有一种说不出感觉,风轻云淡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不过北宫远不会相信朱佑樘真如他平日看到的那般真的就是君子端方品淡如菊。
无欲无求的人不会留在神教。
冯镜轩闭着眼睛满头大汗,光裸着的上身上心肺处都有剑伤。
朱佑樘左手结法印,右手放在冯镜轩的伤口上,伤口在北宫远看来正在快速愈合。
北宫远看着正在给冯镜轩认真治疗伤口的朱佑樘面上神色难辩。
这么强大的治愈能力,这世上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人,这不可思议能力还有朱佑樘神秘的来历让北宫远越琢磨越是觉得深不可测,越是想得到,越觉得掌握在手心的东西还不够。
北宫远第一次遇到朱佑樘是在登顶山后山,他练功受伤昏迷,一醒来便发现他和朱佑樘口齿交缠浸在无极泉里。
在无极泉中,朱佑樘的嘴唇很冰,冰的熄灭了他练功走火入魔的心。
纵然两人动作亲密朱佑樘一张清俊温润的脸上全是坦荡,还能在出来以后将北宫远搂在怀里叮嘱:
“今后练功需适当。”
这世上没有谁敢将北宫远搂在怀里,没有谁能将北宫远搂在怀里!
偏偏突然间出现这么一个猜不透身份未知的人,能让北宫远欠他人情还不想杀了他。
这样异于常人的存在还是让北宫远挂了心。
守在回廊里的侍女仆役小心谨慎仔细留意着屋子里动静,生怕有传唤却没有及时进去。
这次来洛阳北宫远把身边最贴心的管事绿乔留在了登顶山,陆不平大夫也没有随着下山。
跟着教主的有近来很是得宠的杨莲亭沐护法,还有平日在教中不怎么打眼的冯镜轩长老。
桑三娘倒是也跟着,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并不常出现在洛阳,反倒是杨莲亭护法带着冯镜轩长老、张闻之舵主等在洛阳为神教的事业鞠躬尽瘁。
这似乎预示着教中以杨莲亭为首的一股新兴力量正在崛起,而成化七年以前的教中的主要人物开始逐渐退出一线。
这种结果的促成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北宫远的有意为之。
在北宫远心里,从前的神教长老年岁见长守成可以,攻阵掠地却是少了几分冲劲,他需要年轻的新鲜血液帮助他完成他的目标,成就他的千秋霸业!
朱佑樘知道北宫远在打量他,那种考究探寻的眼神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
其实之前朱佑樘说他要为冯镜轩疗伤希望所有人都退出房间,朱佑樘话里的所有人也包括北宫远,只是北宫远没有自觉不愿意同其他人一起出去朱佑樘也不好再说什么。
反正朱佑樘为人疗伤的功法北宫远早已经清楚的很,毕竟朱佑樘也为北宫远治过伤。
朱佑樘化出实体变名为杨莲亭潜伏在神教中本身就极耗费神力。
他虽是上古神,可自打他逐鹿战后为了从黄帝手中换取蚩尤的残魂轮回,便退了九方水帝的神位,在逐鹿之战中为了祭起九方界困住黄帝,朱佑樘又过度使用水脉精魂,最后他为了示弱麻痹天界,使天界对他放心警惕便将水脉精魂藏在滋养三界的灵脉里,还装作水脉精魂已经被他在逐鹿之战中全部耗尽,甘心的隐在黄河里当起了河伯。
因为他没了水脉精魂又在逐鹿战中因为蚩尤得罪了后来统领天界的中央天帝黄帝,才会明明是一位位高权重的上古大神却虚弱的连黄河改道淹死了十几万人而无能为力,只能化尽一身修为勉强解决了黄河水灾,超度了十几万亡魂,最后落得个附身在一个两岁的小孩子身上的下场。
他每天需要大量的灵力补充才能维持实体的样子,现在又为了冯镜轩动用神力修复冯镜轩的心肺。
冯镜轩慢慢转危为安,而朱佑樘本来就苍白的脸更无一点血色。
就连一旁的北宫远都能察觉到朱佑樘身上的生气在快速减少。
朱佑樘没有着急反倒是一旁观察着朱佑樘得北宫远心里越来越烦躁。
北宫远的武功已经进入化境,眼耳口鼻对于周围环境的观察体会早已经细致入微,就连一般人的身体有什么情况一眼便能看出。
此刻冯镜轩没有什么大碍,反倒是他的杨莲亭护法面无血色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还在死撑着为人疗伤。
冷哼一身,一掀衣摆飞身上床,单手反转将冯镜轩放倒推到床的里面,另一只手撤下朱佑樘的掌力后抚上朱佑樘丹田,将朱佑樘禁在怀里,源源不断的为朱佑樘补充内力。
朱佑樘的气海里如北宫远预料的一般空空如也。北宫远皱起眉来低声喝道:
“果真愚笨!”嘴中口气虽硬,眼角的凌厉却是渐渐柔和。
这世上真有这愚笨之人,为救他人将自身搭进去。
朱佑樘费尽精力才治好冯镜轩的伤,之前吸取的灵气也都全用在冯镜轩的身上,自打朱佑樘没有水脉精魂后元神一直很虚弱,说到底,他的本命是水脉精魂那颗珠子,而元神是他后来才修炼出来的。
像朱佑樘这样的神仙天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同样是牺牲,娲皇现在在天界有娲皇宫,人间的凡人也都念着娲皇的好。
而朱佑樘却是九方水帝宫被占,黄河水府也再难回去,一说起河伯凡人首先映入脑海的却是河伯娶亲的故事。
如今更是为了让人间的寻常百姓过上好日子而费尽心机的要坐上人间皇帝的位置。
这一切都只能归结于朱佑樘那奇怪的性格。
对,应该是奇怪。
不在意名声,不在意身外之物,明明应该是性格淡泊的人却被凡间世人的喜乐悲苦牵绊。
朱佑樘感觉到北宫远在为他输送内力,可他早已经脱离了凡人之躯,不食人间烟火,内力于他毫无用处,睁开眼,一双隐匿着蓝光的眸子探进北宫远心底,朱佑樘低声对北宫远说:
“教主,我没有大碍,你不必如此……”
北宫远无动于衷,将朱佑樘搂紧了些,朱佑樘感觉到凡是两人身体接触的地方都有内力传进。
朱佑樘心里为北宫远的坚持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北宫远看着朱佑樘清俊的面孔陷入沉思。
朱佑樘在神教也有些日子了,不论是教众长老们的明里打量,还是北宫远暗卫的暗里观察。
众人对于朱佑樘最多最中肯的评价就是“好人。”一个同神教格格不入的好人。
不论是教中的仆役还是长老,朱佑樘总是温润有理,谦让有度,侍女为他捧杯茶他都坚持说谢谢。
侍女仆役们做错了事他都会将刑罚减轻。
有些长老看不起他的宽厚,认为那是妇人之仁,他却说:
“总需要有人同情弱者。”
北宫远不以为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世上的生存法则总是残酷的,他强,所以他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