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万煊和冯有廉二人并肩走入公廨。
屋内炭火烘得人发燥,他们一进门就热得把斗篷摘了。
角落里,陆朝先和庄洪达正满脸倦容地翻阅文书。
过去这么久了,俩人手头那卷才刚翻到第十张,。
里间小屋门扉紧闭,崔卓华早已困顿不堪,自顾睡觉去了。
宗冯二人寻了处僻静角落坐下,尽量把声音放低。
宗万煊给冯有廉倒了碗温茶,看他饮下,才问道:“怎么说,有眉目了吗?”
冯有廉放下茶碗,那张犹如石雕的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一丝极淡、极古怪的笑意,像是冰河裂开一道细缝。
“有。”他声音压得极低,“还是咱侯爷千户牺牲‘美色’得来的线索。”
宗万煊眉梢一挑,来了兴致。
能让铁佛开口说笑,简直比日头打西边出来还稀罕。
“喔?”他凑近些,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如此说来,咱侯爷千户还失身了不成?”
他俩声音虽小,但那头原本昏昏欲睡的陆朝先和庄洪达,却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眯瞪的眼。
手里文书也不翻了,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地旁听起来。
冯有廉嘴角那丝古怪笑意加深了些:“差点。”
宗万煊催道:“别卖关子,细细道来。”
冯有廉便娓娓道来:“侯爷带着我们到了江陵,按规矩,自然要先拜会一下惠王爷。”
宗万煊点头表示知晓。
“可这位惠王爷……”
冯有廉继续道,语调平直依旧,却莫名透出几分无奈:“是个热衷弓马的,三天两头不在府里,带着大队人马往山林里钻。
侯爷接连递了几次帖子,回回都扑空,只得由王府的官家和王妃出面接待。
头两次,我也跟着,没觉出什么异样。
那王妃待人接物,倒也合乎礼数。
可次数一多……”
冯有廉略一停顿,像是斟酌词句,“就感觉不对味了。
那王妃对侯爷,似乎……格外热情些。
不是留饭,就是邀他下回再来。
言语眼神,总透着点别的意思。”
宗万煊问:“侯爷是何等刚正不阿、一身正气的人?自然……”
“自然是要答应的。”冯有廉接得干脆。
宗万煊一愣:“他不推辞?”
“推辞?”冯有廉反问,“人家是王妃,三番五次盛情相邀,面子能不给?
再说,侯爷一心想着通过王妃这条线,总能见上惠王一面,把礼数了了。
每次都想着‘下回’,下回准能见着。”
“然后呢?”
“然后就更怪了。”冯有廉道,“有一回,侯爷又应约去了。
王妃陪着喝了会儿茶。
聊了不多时,忽然说起府上收藏了些古玩珍宝,想请侯爷这等见过世面的帮忙鉴别真伪。”
宗万煊“嗯”了一声,示意他在听。
“可临了,”冯有廉语气微妙起来,“王妃又说,那珍宝阁地方狭小。
我们这些跟班的粗手粗脚,怕碰坏了东西。
言下之意,只请侯爷一人进去。”
宗万煊瞳孔微缩:“喔?!”
旁边偷听的陆朝先和庄洪达,脖子伸得老长,连呼吸都放轻了。
冯有廉慢悠悠喝了口茶,才在宗万煊催促的目光中继续说道:“第二天早晨呐……”
宗万煊声量陡然提高了五分,急道:“哪儿就第二天早上了?
我问的是当天晚上!
当晚发生了什么?”
冯有廉放下茶碗,脸上那丝笑意终于明显了些,带着点促狭:“当天晚上?
当晚我又没跟着进去,黑灯瞎火的,侯爷和王妃在珍宝阁里赏玩那些易碎的‘宝贝’,我如何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仿佛回味无穷,“总而言之,第二天早上,侯爷他……
是从那珍宝阁里出来的,衣衫略有些……不整。
脸红得跟那猴屁股一般。
眼神躲闪,鬓角还沾着点露水似的潮气。
走起路来脚步都有些发飘。啧啧啧……”
他言尽于此,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
宗万煊眼睛瞪得溜圆,压低声音,几乎是气声问道:“侯爷不会真……那啥了吧?”
冯有廉一板一眼地答:“没有——
反正他事后跟我们说,没有。”
宗万煊撇嘴,满脸不信:“真的吗?我不信。”
“我也不信。”冯有廉坦然道,随即模仿起朱伯淙的语气,“可侯爷跟我们解释,说他当时一进那珍宝阁,就被里面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晃得眼花缭乱。
而在这数不尽的珍宝当中,最美妙的、最勾魂摄魄的,无疑是……
那位倾国倾城的王妃本人!”
宗万煊听得搓手诡笑:“好家伙!
这真是侯爷的原话?
他平日里可是最重官体,不苟言笑的。”
“千真万确。”冯有廉肯定道,“那王妃本就是一位绝世美人,这点不假。
我们远远瞧见的,也都觉得赏心悦目。
但侯爷回忆说,他当时就好像……
中了邪一般。
不管目光扫过哪件珍宝,最终都会不由自主地黏回王妃身上。
到后来,更是神魂颠倒,眼前竟浮现出幻象。
看见自己同王妃在仙气缭绕的天宫之内,蹁跹共舞,衣袂飘飘……
嗯,总之,一时间幻想出许多不该有的、禁忌的场面。”
宗万煊摸着下巴的短髯,边寻思边道:“居然能看见自己跟王妃在天上跳舞?侯爷这怕不是被下了药,灌了迷魂汤吧?”
冯有廉闻言,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一声脆响,把偷听的陆、庄二人吓了一跳。
“宗爷!您还真说对了!”
他语气带着几分找到知音的感慨:“侯爷事后醒过味来,也一口咬定,当时肯定是被下药了!”
宗万煊沉吟道:“助情的药物,向来是那些王公贵族热衷的玩意儿。
惠王妃手头有,也不奇怪。
只是……
如何下的药?
下在茶里?”
冯有廉摇头:“要真下在茶里,我们这些跟着喝茶的怎么屁事没有?
这就是最怪异的地方了。
侯爷说,他进那珍宝阁前,清醒得很。”
“那……”宗万煊眉头紧锁:“是某种熏香?”
冯有廉点点头,神色凝重了几分:“侯爷怀疑,就是熏香出了问题。
前几次去王府,会客厅里点的都是寻常的瑞龙脑、苏合香。
次数一多,我们鼻子也惯了,觉着王府就这味儿。
直到那次进珍宝阁……
里面的香气截然不同,幽深得很。
闻着倒也不冲,反而有种异样的勾人。
侯爷一时不察,多吸了几口,便着了道。”
宗万煊微微颔首:“这惠王妃也懂得温水煮蛙的伎俩?”
随后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起来:“这倒是让我想起一桩万历年间的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