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洛佩斯夫人问自己重回吕宋,是怎么想的。
吴振湘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半是表演半是真情流露地抬手,撩起额前些许头发,露出了那块冰冷的钢护额。
他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两下,发出“叩叩”的脆响。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恨意:“我经历的痛苦,不能白白让它过去。当初害我不得不装上这玩意儿的,不管是谁,躲在哪儿,我都一定要报复回来!”
说到最后几个字,已是咬牙切齿,目光锐利如刀。
洛佩斯夫人微微挑眉:“你想对付总督卡洛斯?”
吴振湘毫不避讳:“不怕你知道。毕竟……你跟现任总督卡洛斯阁下的关系,也没有面子上看起来的那么和睦,不是吗?”
洛佩斯夫人先是一声冷笑,继而像是找到了共鸣,毫不掩饰地骂了起来:“卡洛斯这个自以为是的笨蛋!
他认为全世界的人都该信他的天主、买他的赎罪券,结果呢?
硬来之下,搞出火烧教堂、土著暴动这么大乱子!
最后烂摊子还得是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掏钱给他擦屁股。”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语带讥讽,“而他最可笑的地方,还不在于他笃信天主。
而在于他蠢到不知道,真正的上位者,信的根本不是天主——
是撒旦!”
吴振湘顺着她的话问道:“所以……”
洛佩斯夫人好不掩藏自己的意图,直接交了底:“我既然能整垮前两任总督,就也能再整垮这第三任。”
吴振湘目光一闪:“你有人选了?”
洛佩斯夫人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一支精致的小烟斗,点燃,吸了一口,才在袅袅青烟中说道:“胡戈,那个管社区和治安的家伙。”
吴振湘眼珠一转,脑中闪回总督生日宴时见过的那个眼神贪婪的西洋官员印象。“他好像……跟我那位李知涯兄弟,有些龃龉。”
“只要不是血海深仇,一切矛盾都可以用金钱和利益抚平。”
洛佩斯夫人吐了个烟圈,冷静地分析,“而且我看中胡戈的,并不是他的能力。
恰恰是他远甚于卡洛斯的贪婪,和远不及卡洛斯的智力。
这样的人,才好控制。”
吴振湘嘴角轻扬,微微点头,心中已有计较。
他顺势说道:“那这样吧。今天拿过来的净石,多出价值两千两白银的部分,一半是咱们老相识的人情往来,另一半……”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洛佩斯夫人,“是希望你适时多在胡戈大人跟前,帮我们几个堂口多多美言几句,行个方便。”
洛佩斯夫人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将烟斗搁下:“好说,好说。”
……
与此同时,在岷埠另一片以以西巴尼亚人和西洋侨居者为主的社区里,李知涯正挨门挨户地询问打听。
费了一番功夫,他终于在一间看似普通的香料铺子前,找到了那个壮得像头牛似的西洋商人阿兰。
阿兰确实显眼,穿着件略显紧绷的白衬衫,正满头大汗地指挥伙计搬运货袋。
他一抬眼瞧见李知涯,立刻认出了这位狱中难友,脸上绽开热情的笑容,使劲挥着手:“李!我的朋友!”
李知涯笑着迎上去。
阿兰的店铺门面相当凌乱,各种装着不同香料的布袋、木箱胡乱堆叠在一起,想找样东西似乎得把整个店翻个底朝天。
但阿兰把李知涯引向后面他休息的房间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穿过堆满货物的前店,后面是一间小而整洁的屋子。
陈设简单却温馨,符合一个18世纪早期、在热带殖民地努力经营生活的年轻单身商人的模样——
一张结实的木床,蚊帐挽起。
一个小书架,摆着几本书。
一张书桌,上面有羽毛笔和墨水瓶。
墙上甚至还挂着一幅略显粗糙的家乡风景画。
窗台上放着个小盆栽,给房间增添了几分生机。
“随便坐,我的朋友!”阿兰热情地招呼着,自己先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李知涯见他如此随意,也放松下来。
他顺势在书桌旁那张看起来挺结实的小竹椅上坐下,目光扫过桌面,随手拿起上面放着的一本书。
封面是熟悉的西文单词,他在这边待了一年多,大致认出是《圣经》。
不过当他随手翻开时,才发现这本书残缺得厉害,足足有一半的页数都不翼而飞。
阿兰看到他的动作,哈哈一笑,用带着浓重口音但能听懂的官话解释道:“对于患痢疾的人而言,手纸永远是不够用的。”
李知涯先是一愣,随即领会了含义,忍不住与阿兰一同放声大笑起来。
之前稍显拘谨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笑声稍歇,阿兰又说起自己过去的经历。
“在成为香料商人前,”他比划着,“我去过非洲,在一家……嗯,大公司的分公司下面做仓库主管。”
他耸耸肩,“主要职责嘛,就是清点货物、编号,还有……在过秤的时候,稍微动点手脚,你明白的。”
李知涯会意地点点头,这年头,做生意的手脚干净反倒稀奇。
阿兰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问李知涯:“你见过黑人吗?就是那种浑身皮肤都跟煤炭一样的家伙?我记得岷埠这边也应该有一些才对。”
李知涯对这个时代白人普遍存在的歧视心态早有心理准备,只微微点头,简短答道:“见过。”
“你只是见过他们,但没见识过他们到底有多懒!”
阿兰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道,不知是真心吐槽还是习惯性的偏见。
“这些家伙对老板表面毕恭毕敬,但往往只有挨了棍子才肯真正干活。
可棍子最终却总是把使用棍子的人弄得疲惫不堪——
比如我当时的那个经理。”
他撇撇嘴,露出不屑的表情,“那个贪墨成性的杂种,因为自己的勾当快要败露。
他在公司总账本上的日子就像一头等待出栏的猪,屈指可数了。
所以他脾气特别暴,动不动就虐待那些黑人雇工。”
阿兰喝了口水,继续讲道:“结果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昏了头,打了一个正给她哥哥送饭的黑人姑娘。
那姑娘气得跑到野外,到晚饭时间都没回家。
她哥哥急得哇哇叫,还跑来求我帮他一起去找妹妹。”
李知涯听得入神,问道:“你帮他了?”
阿兰干脆地摇摇头,语气平淡:“天那么黑,就算要找的是个白人都很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