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未央的“打磨”,很快显露真实目的。
那绝非艺术上的切磋精进,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为满足其个人权欲与宣传需求的改造。
首先便是剧本。
所有戏本,无论前朝旧本还是新编故事,均需呈送柳未央过目。
由她,或她指定的“文人”(实则是柳长乐网罗的一些不得志、善逢迎的文人墨客)进行修改审定。
标准只有一个:必须突出忠君爱国,提倡愚忠,鼓吹为皇帝、为朝廷舍身奉献。
于是,《琵琶记》里赵五娘寻夫,最后变成了受皇帝旌表,立牌坊光耀门楣。
《牡丹亭》杜丽娘还魂,结局必是皇帝下旨赐婚,表彰其“贞烈”。
便是神魔戏《西游记》,那孙悟空也不能单单成了佛,还得感念“皇恩浩荡”,保大唐江山永固。
凡是戏里忠于皇帝的,无论生前如何,死后必定追封、家族兴盛,甚至白日飞升,成仙上天。
才子佳人的旖旎,神魔斗法的奇诡,最后无一例外,都被生硬地拐到了歌颂皇权、宣扬奴性的套路上。
至于那些带有反叛色彩,或是涉及男女情爱过于直白,如所谓“跳墙尼姑跳墙僧”之类的荤戏。
柳未央大笔一挥,直接扣上“有伤风化”、“诲淫诲盗”、“教坏百姓”的罪名,严禁任何戏班再演。
唱词也要改,要更直白,更“正能量”。
身段动作要改,要更“端庄”,更符合“教化”。
甚至连头面、服饰、布景,都需按照她制定的“新标准”来,力求华丽耀眼,彰显“天朝上国”的气派。
至于是否符合历史真实、人物身份,那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望舒班众人,本是柳未央请泰衡帝派人从因“奴变”而动荡的江南护送进京的,欠着她一份“救命之恩”。
如今她贵为皇妃,权势熏天,谁敢忤逆?
只能唯唯诺诺,按照她的要求来。
改戏、改词、删台本,定标准……
班主云合卿心中苦不堪言,艺术被如此糟蹋,她心如刀割。
但为了全戏班人的安危,也只能强颜欢笑,领着大家照办。
反正,您爱怎么整就怎么整,我们小命要紧。
唯独武生昭合衍,是个例外。
他表面不说什么,但骨子里极其抵触这套。
柳未央派来的“指导”说戏,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排练时勉强应付。
一旦真正上台,还是照着自己理解的传统路数来。
那股子属于武生的锐气与不羁,在他熟悉的戏码里,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起初,柳未央看在望舒班整体还算“听话”,加上昭合衍是云合卿的丈夫,武生功夫也确实扎实,便容忍了几分。
只当是“艺术家”的臭脾气,并未深究。
然而,这种情况在她亲自督造的一出新戏《天启犁庭扫穴记》排练时,达到了顶点。
这出戏旨在歌颂天启皇帝平定建州叛乱的“伟绩”。
武生扮演的辽东总兵戏份极重,是忠勇的化身。
可昭合衍在排练时,依旧我行我素。
将柳未央要求的、那种模式化的“忠勇”演成了带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的莽撞与悲壮。
完全不符合柳未央“忠君工具”的定位。
几次“指导”无效后,柳未央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她不便亲自与一个武生反复纠缠,便让弟弟柳长乐私下找了个机会,去与昭合衍“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这一日,望舒班在位于南城演乐胡同的官房院落里练完功,众人皆是汗流浃背。
柳长乐施施然到来,邀请昭合衍去附近的混堂(澡堂)沐浴。
昭合衍本不欲去。
但想到当初在漱芳斋,柳长乐曾出言帮自己分辨过一句,对他观感不算太差。
加之也不好太过驳这位“国舅爷”的面子,便应允了。
在混堂氤氲的蒸汽里,两个男人默然沐浴,倒省去了许多尴尬。
洗完澡,柳长乐又寻了间清静的茶室,点了壶香茗,与昭合衍对坐闲谈。
“昭老板……”
柳长乐抿了口茶,语气温和:“我姐姐那个人,性子是急了些。
说话做事,有时难免……以势压人。
若有得罪之处,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昭合衍没想到他如此开场,愣了一下,忙道:“不敢当。端妃娘娘……也是为戏班前程着想。”
柳长乐笑了笑:“是啊,姐姐的本意是好的。
她如今身份不同,有心要托举你们望舒班。
你想想,若这昆腔‘改良’之事真成了,陛下龙心大悦,颁行天下。
你们望舒班就是头一份的功劳!
从此以后,天下昆腔班子,都得奉你们为圭臬,看你们的本子,学你们的唱法!
你们夫妇,就是名副其实的戏王、戏后!
那是何等的风光?
何等实在的好处?”
他观察着昭合衍的神色,继续道:“说起来,这事也不难。
无非是顺时达变,略改改章程罢了。
昭老板是聪明人,这其中的利害,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昭合衍沉默片刻,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柳长乐:“柳……公子好意,昭某心领。端妃娘娘的‘托举’之恩,望舒班上下,也不敢或忘。”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
“只是,我这个人,天生驽钝,不喜欢变动。
就爱原先师傅口传心授的那一套老东西。
觉得那样唱着,踏实,对得起祖师爷,也对得起台下的看官。”
昭合衍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至于戏王之名……实非我所愿。
不瞒公子,原先在昆山老家,我们夫妇虽不敢说名动天下,但也小有盛名。
温饱不愁,自在快活。
这京师繁华,戏王虚名,于我……
不过是浮云罢了。”
柳长乐看着他眼中那份属于艺人的执拗与清高,知道再劝无用。
他叹了口气,不再执着于此,转而聊了些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回到宫中,柳长乐将昭合衍的态度原原本本告知了柳未央。
柳未央正在对镜梳妆,闻言,拿着玉梳的手顿了顿,镜中的美眸掠过一丝阴霾。
她冷哼一声,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寒意:“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