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乐眉头微蹙。
他看得出姐姐是在故意刁难。
或者说,是在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彰显她如今的身份和“权威”,弥补她早年因贫困和卑微而缺失的、对被仰望被遵从的渴望。
但柳长乐选择沉默。
到第七遍,云合卿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按照柳未央的要求,将那扭曲的唱腔挤出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够了!”
一声压抑着怒气的低吼,陡然响起。
一直强忍着的昭合衍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电,直射柳未央。
他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柳未央挑眉,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瞬间凝住,眼底一丝凶狠乍现即收。
声音却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玩味:“哦?大武生这是何意?莫非觉得本宫……错了?”
“是!娘娘错了!”
昭合衍豁出去了,声音斩钉截铁:“这一句‘喷清香桂花初绽’,按传统唱法,贵在含蓄绵长,以乐景写哀情,方是正道!
娘娘这般改动,一味追求奇峭突兀。
不仅破坏了曲牌格律,更扭曲了杨妃此时强自镇定、内心实已波澜初起的复杂心绪!
乃是舍本逐末,非但不能增色,反而……俗了!”
他一番话,引经据典,直指要害。
柳未央盯着昭合衍,明明目光冰冷,嘴角笑意却未退半分。
片刻后,她忽又反问:“是么?
本宫倒觉得,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音。
杨玉环马嵬之变在即,心中惊惧已生。
这‘桂花初绽’的安宁,于她而言,正是最后一眼的虚幻!
用些非常手段,点破这层虚幻,有何不可?
大武生……是觉得本宫离了戏台多年,便不配论戏了?”
柳未央最后一句,已是带着森然的寒意。
昭合衍被她目光所慑,心中也是一凛。
但话已出口,加之对艺术本身的坚持,让他梗着脖子,不肯退让:“不敢!只是技艺传承,自有法度!民人愚见,不敢苟同娘娘之论!”
一时间,漱芳斋内剑拔弩张。
丝竹寂然,所有伶人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云合卿更是面色惨白,想去拉丈夫的衣袖,却又不敢。
柳未央看着眼前这张倔强而不驯的脸,心中怒意翻涌。
她享受掌控,享受被仰望。
最恨的便是有人挑战她的权威,尤其是在她自觉“施予恩惠”的对象面前。
这昭合衍,简直不识抬举!
凝固的气氛几乎要滴出水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一个柔和而带着几分阴柔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了起来。
“姐姐……”
是柳长乐。
他放下手中的曲笛,上前半步,微微躬身,声音谨慎:“方才……方才那一句,或许……是姐姐错了?”
柳未央凌厉的目光瞬间如冰锥般投向自己的弟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明显的杀鸡儆猴的意味:“哦?连你也觉得……本宫错了?”
柳长乐被她目光刺得一缩。
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惊变》这一出,唱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在御花园宴饮,突闻安禄山叛乱的故事。
此时……距离马嵬坡兵变,香消玉殒,还有一段时日。
以杨玉环当时的处境和见地,她……她未必能……”
他又咽了口唾沫,仿佛生怕接下来的话会触怒姐姐,引起某种不合适的联想:“……她未必能预见到后面那般绝境。
此时强作惊惧之音,似乎……
稍嫌过早,于情理略有不合。”
柳未央盯着他,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慢慢绽开一抹值得玩味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洞察与讥诮。
“戏里的杨玉环,自然没有这等见地。”
她声音放缓,目光却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但听戏的人……可有的是见地。”
柳未央微微前倾身体,环视着噤若寒蝉的望舒班众人,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点拨:“其实谁都知道,从过去到现在,但凡能坐在台下,听得懂、品得出昆腔滋味的。
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博古通今的士林子弟?
戏文里的典故、公案,你知道的,他们知道;你不知道的,他们更知道!
不论你在台上如何做戏,如何翻新,都跳不出这些读书人心里那本早已烂熟的史书!
其实框架一直都是死的。”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可是——
戏是唱给人听的。
要想让戏活起来,就不能只守着那点故纸堆里的规矩。
你就得通俗,就得易懂。
让不论士农工商,什么行当的人,一听就明白你想讲的是什么故事,要弘扬的是什么道理!
否则,墨守成规,抱着那些旧东西固步自封。
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你看还有没有人听你这昆腔!
到时候你就玩不转了!”
一番话,掷地有声。
云合卿听得有些发懵。
她觉得端妃娘娘这话,好像挺有道理,戏曲要传播,确实不能太曲高和寡。
但细细一品,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让什么行当的人都听昆腔?
这昆腔本就是文人雅士的玩意儿啊。
还有,守着旧东西过二十年就玩不转了?
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唱了几百年,不也好好的?
可她一个民间戏子,哪里敢质疑皇妃的高论?
只得顺着话头,小心翼翼地问:“所以……端妃娘娘的意思是……”
柳未央见镇住了场面,语气又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施恩般的姿态:“还不明白吗?
本宫是要借你们望舒班的手,将这昆腔,好好打磨一番,去芜存菁,将来要把它变成大明的国粹!
叫天下百姓,无论识不识字,都爱听,都能听懂!
但在此之前,这戏本、唱腔、身段、做派,乃至行头、布景,都须得仔细认真地‘打磨’!
非如此,不足以成大事!”
“打磨?”云合卿、昭合衍及望舒班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词听起来光鲜,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们隐约感到不安,却又说不出了所以然来。
柳未央将他们的茫然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和煦:“不急,不急。你们初来乍到,慢慢就会懂的。”
她挥了挥手:“今日也累了,都回去好生歇着吧。改日,本宫再与你们细细分说。”
众人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告退。
昭合衍虽心有不甘,但在云合卿哀求的目光下,也只能铁青着脸,跟着退了出去。
而柳未央所谓的“打磨”,很快便显露出了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