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合卿带头请罪。
身旁她的丈夫、武生昭合衍,虽同样跪着,头颅却微不可查地昂着一点,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忿。
但在帝王威仪面前,终究不敢有半分流露。
朱简燦哼了一声,兴致索然。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柳未央。
柳未央适时地开口,声音柔婉,带着恰到好处的求情意味:“陛下息怒。
他们千里迢迢刚抵京师,车马劳顿,气息未匀,仓促演唱,难免有失水准。
念在他们一片诚心,又是初犯,还请陛下宽宥。”
她说话时,眼波流转,既有对皇帝的体贴,又隐含着一丝对故人的维护。
朱简燦本就不欲在此等小事上多费精神。
见爱妃开口,便顺势摆了摆手,语气敷衍:“罢了。确是朕心急了,不该让你们仓促登场。都起来吧。”
话虽如此,他已然兴味索然,站起身,淡淡道:“朕还有些政务要处理,端妃既与他们有旧,便代朕好好‘抚慰’一番吧。”
说罢,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径自离去。
皇帝一走,漱芳斋内的气氛顿时一松,却又立刻被另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
眼下,是端妃娘娘做主了。
云合卿等人再次叩首:“谢端妃娘娘求情之恩!”
柳未央端坐着,仪态万方,目光落在云合卿低垂的头上,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好师妹,起来吧。多年不见,当真不认得我了么?”
云合卿一怔,依言起身,却不敢抬头。
“抬头,看看我。”柳未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云合卿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望向那张美得惊心动魄、又贵气逼人的脸。
她仔细端详着,眉头微蹙,眼中尽是茫然。
确是想不起来了。
柳未央轻轻一叹。
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更多的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炫耀:“也是,一别十多载,物是人非。你如今也是名动江南的角儿了,哪里还记得当年早早就离了行当的师姐?”
“师姐?”云合卿喃喃道。
很快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尘封已久、模糊的身影渐渐与眼前华贵的妃子重合。
她失声轻呼:“柳师姐?您是……柳未央师姐?”
“不然呢?”
柳未央笑意更深,带着一丝矜持的得意:“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你们这小小的望舒班?
又有谁能请动陛下,派人千里迢迢,将你们从江南那泥潭里‘保’出来,接到这京师繁华之地?”
云合卿顿时被这“同门情谊”冲昏了头脑。
又是感激又是激动,眼圈微红:“师姐!真是您!我……我还以为……多谢师姐!师姐大恩,师妹没齿难忘!”
她说着又要拜下。
柳未央虚抬了抬手:“免了。自家姐妹,何须如此多礼。”
她话虽如此,但云合卿已然清醒地意识到两人之间云泥之别的地位差距。
那刚刚升起的亲近感迅速被恭谨取代。
云合卿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不敢再像方才那般失态。
柳未央很满意这种效果。
她目光扫过一旁侍立的、面容俊美阴柔的弟弟柳长乐,笑道:“长乐,你也来见见故人。
我记得你笛子吹得极好,去,替下那位老师傅。
咱们姐弟今日,也好生‘指点指点’师妹师弟们。
莫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柳长乐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目光在云合卿和昭合衍脸上掠过,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神情间带着一种与宫廷环境融为一体的疏离和阴柔。
他接过笛师战战兢兢递来的曲笛,试了试音,姿态倒是娴雅。
然而,昭合衍在旁,脸色已是变了又变。
他行走江湖,消息灵通。
早已听说过关于前任惠王妃、如今的端妃柳未央的那些辗转于王侯帝王之间的桃色传闻。
心中本就对这位凭借姿色周旋于男人之间、甚至间接导致前夫惠王被贬的“师姐”心存龃龉。
此刻见她摆出这般“礼贤下士”、“指点江山”的姿态,心中更是抵触。
暗道:你离了戏班多少年?怕是连台步都忘干净了,倒端起架子来指点我们这些日夜磨炼的?真是……
柳未央仿佛没看到昭合衍难看的脸色,径自对云合卿道:“方才那支《惊变》,气韵未通。
尤其是那句‘喷清香桂花初绽’。
杨玉环此刻心绪已乱,强作欢颜。
你的唱法过于平稳,少了那份内在的惊悸与不安。
来,依我的法子,将这一句,单独再唱一遍与我听听。”
云合卿心中叫苦。
她唱了十几年的戏,这一句自有其传统的处理方式。
讲究的是含蓄内敛,于平静中暗藏波澜。
柳未央所指点的,却是要她在“桂”字上做一个极为突兀的上挑滑音,在“初绽”二字上刻意带出一丝颤巍巍的哭腔,以求突出所谓的“惊悸”。
这改动,与她多年形成的演唱习惯和对此处人物的理解,大相径庭。
但碍于对方尊贵的身份,云合卿不敢违逆。
只得深吸一口气,依着柳未央的唱法,勉强唱道:“一抹雕阑,喷清香桂——(突兀上挑)花初——(带颤音)绽……”
唱完,她自己都觉得别扭,声音发僵,全无美感。
柳未央却点了点头:“嗯,有点意思了,但火候还差得远。
情绪不够,再来。
记住,是‘惊’中之‘美’,‘变’前之‘静’。”
她说着,自己还轻轻哼了一遍。
那唱腔在她刻意雕琢下,确实有种异样的、带着神经质的华丽,但与整出戏的基调,格格不入。
云合卿无奈,只得又唱了一遍。依旧别扭。
“不对,‘桂’字起音再高些,滑得更利落点!”
第三遍。
“‘初绽’的颤音,要绵长,要带着恐惧!”
第四遍。
“……情绪,我说了要情绪!你是木头吗?”
第五遍。
云合卿已是汗透重衣,嗓音越发干涩。
整个戏班的人,弦师、鼓师、配戏的伶人,都得陪着一遍遍重复这一小段。
个个累得手臂发酸,神情麻木。
漱芳斋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柳长乐默默吹着笛子伴奏,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