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可以肯定,那个率先发问、并且固执地继续用带着口音的西语说话的中年男子,必定来自大明本土。
因为对方有着和自己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脸型轮廓也极为相似。
若非穿着一身剪裁古怪、试图模仿西洋风格却又透着一股土气的绸缎衣服,那副举手投足间刻意拿捏的架势。
差点让他以为是老家那个惯会溜须拍马、攀附权贵的讨人嫌堂叔坐到了这里。
果然,那中年男子面部表情过分夸张,像是舞台上蹩脚的戏子,用西语高声问道:“胡戈大人,这几位面生得很呐?他们是何人?”
说着,竟还用一根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尖细的手指,近乎无礼地直直指向李知涯等三人。
作为管理社区的长官,胡戈自然对辖区内稍有头脸的来宾情况都大致了解。
他双手随意地搭在扶手椅上,姿态流露出一种经过长期养成的、近乎本能的优雅与沉稳。
说话的声音也平和而醇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谭,他们是去年才来到岷埠发展的华人领袖,经营有道,很受一部分新侨拥戴。和你是同胞,为何不用母语与他们说话呢?”
虽然岁月在这位胡戈大人的眼角眉梢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鬓角也已花白。
但他的腰板依然挺得笔直,坐姿一丝不苟。
从中能够感受到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属于老派殖民官员的威严、智慧与力量。
若非知其也是残暴殖民者一员的底细,几乎要让人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几分敬仰之情。
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是平和甚至略带慈祥的,显得坚定而深邃,仿佛能洞察并包容世间的一切纷繁复杂。
但李知涯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平和之下,那双略显灰蓝色的眼睛里还隐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属于老兵的狠厉与决绝。
显然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此人经历过无数风雨和生死挑战,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温和。
那姓谭的中年人被胡戈这么一点,脸上挤出两分略显尴尬的微笑。
随即转过头,换上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直直盯着李知涯,改用官话问道:“你是哪里人啊?”
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李知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失礼貌地微微颔首,淡然答道:“南直隶,山阳县。”
想不到那谭姓中年人闻言,立刻蹙起眉头,撇着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言语里显出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笑意:“哦——山阳。难怪听你一开口,就带着股乡下口音。我是松江府来的。”
这厮将“松江府”三个字咬得格外重,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招牌。
李知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顺势从容地在自己那把空椅子上坐下。
继而不咸不淡地回敬道:“是啊,谭先生说得是。这普天之下,除了你们松江府那方宝地,还有哪儿不是乡下呢?”
这番绵里藏针的言语交锋过后,桌上的气氛微妙地僵了一下。
随即又被其他人的尬笑和闲扯掩盖过去。
饭前的寒暄继续进行。
就在这时,李知涯才注意到,参与这次聚会的西洋人并不止胡戈一位。
在胡戈右手边稍远的位置,还坐着一位头上寸草不生、锃光瓦亮,但偏偏下颌又留着一撮精心打理过的山羊胡的大鼻子洋人。
那光头的造型,倒让李知涯莫名觉得跟曾全维有几分相似。
这位洋人一直沉默地喝着酒,此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带有某种金属般的质感。
他一开口,桌上竟自然而然地安静了几分。
“纵观历史长河……”
光头西洋人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语调说道,仿佛在陈述某种不容置疑的真理——
“总有一些人,试图借助虚无缥缈的运气,或是野蛮粗暴的暴力,妄图跳出他们与生俱来的阶层桎梏——
譬如那些肆虐海上、毫无荣誉可言的可恶的英格兰及和兰私掠船主。
他们破坏了固有的秩序与和谐。”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目光锐利,“而如今,我们文明世界所要致力达成的目标,恰恰就是要杜绝这种不公平、不稳定的现象再次出现。”
李知涯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心神为之一振,下意识地坐直了些,凝神倾听。
那名叫乔斯林的西洋人继续说道:“为了确保上帝所眷顾的世界秩序得以长久稳固。
我们必须设法消除,或至少是最大限度地约束‘运气’这一随机性过强、难以掌控的因素。
即便无法彻底根除,也当竭力限制其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与混乱。”
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变得更加笃定,“因此,我个人坚信,最优的解决方案在于——
在每个人出生之前,就应根据其家族的血脉、传承与地位,预先限定其在未来社会中应当扮演的角色,以及所能活动的范围。
这并非禁锢,而是赋予其最明确的道路与职责。
这才是帮助我们当前文明安然度过蜕变阵痛期的最佳、也是最稳妥的方案。
并且我确信,即便在过渡期结束之后,这一睿智的方案也依然能长久地施行下去,造福子孙后代。”
这番言论可谓石破天惊。
桌上一些华人虽然未必完全听懂所有词汇,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了不少。
一时间面面相觑,无人立刻接话。
殖民官员胡戈听罢,既没有点头表示赞同,也没有摇头否定。
他那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桌面,最终落在了左手边一位姓金的商团头脑身上,做了一个优雅的、邀请发言的手势:“乔斯林先生的见解总是如此发人深省。金,你怎么看?”
那位金老板受宠若惊,先是立刻站起身,朝着胡戈和乔斯林方向分别谄媚地鞠了一躬。
随后才小心翼翼地坐回椅中,清了清嗓子,发表自己的见解:“乔斯林先生的高论,高瞻远瞩,顺应世界之大势,小人佩服之至。”
他先定了调子,话锋随即一转,“然则,私以为此等宏图伟略,或还未到真正该如此大力推行之时。”
金老板见乔斯林微微挑眉,连忙补充道:“只因先生或许忽略了一点——
人非孤岛,无人能真正离群索居、孤独成长。
人与人之间,必要有往来交流,方能保身心之康泰,社会之活力。
而一旦交流开始,总会伴随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
那本……呃,禁书中所载的故事,或许正是最好的例子。”
他谨慎地没有说出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