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崔卓华和燕宣礼同时招呼。
王名彰手里还拿着一份邸报,点了点头,看着崔卓华:“老九回来了?伤没事吧?”
他目光敏锐,注意到了崔卓华右臂动作的不自然。
“皮肉伤,无碍。”
崔卓华摇摇头,忍不住又将南洋的情况和对李知涯的担忧简要说了一遍。
王名彰静静听完,沉吟片刻:“老九,你的担忧不无道理。
养虎为患,古有明训。
但眼下,朝廷的重心的确不在此处。
江南奴变,牵扯甚广,不仅仅是乱民闹事那么简单。
百年来奴婢、机工深受压榨,怨气积累非一日之寒。
阁老们欲行镇压,皇上虽乐见士族吃点苦头,但终究要以稳定为重。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就已耗尽了朝堂诸公的心力。”
说着抖了抖手中的邸报:“西北看似捷报频传。
但噶尔丹策零麾下几个汗王心怀异志,与罗刹国勾连,后续麻烦不小。
至于慎嫔娘娘将晋升妃位……
更是牵扯后宫前朝,微妙得很。”
王名彰叹了口气:“相比之下,南洋一隅,几个疥癣之疾般的乱党,确实……排不上号。
宗爷劝你‘多关心眼前’,话糙理不糙。”
连最为稳重的大哥也这么说,崔卓华彻底无言了。
他意识到,不是自己的判断有误。
而是在这座庞大的帝国机器内部,有太多更“重要”的齿轮在轰鸣、卡顿甚至崩坏。
远在海外的一个小锈点,根本无人在意。
接下来的几天,崔卓华在衙署里处理一些积压文书,顺便养伤。
他敏锐地察觉到,除了那些令人头疼的“大事”之外,卫所里似乎也弥漫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新变化。
偶尔,他会听到几个新调入京师的年轻武官闲聊。
不再是传统的弓马骑射或者四书五经,而是夹杂着一些新鲜的词汇。
“……家父来信,说松江府的工坊今年造出了新式水转纺机,出纱速度快了三成,就是懂维护的匠师太少。”
“可不是,如今军中火器更新快,铳管锻造、弹药配比,哪一样不需要精算?光会背武经七书可不行了。”
“家叔走了兵部武选司的门路,花了大价钱才把我塞进京营,说明年武考要加试‘格致算学’和‘营造法式’,得赶紧找人补课……”
“格致算学?那玩意儿可比拉弓射箭难多了!”
“难也得学啊!不然以后怎么升迁?难道一辈子当个百户、千户?你看五军都督府里,那些真正掌权的佥事、同知,哪个不懂点机巧营造之术?”
……
“格致算学”、“营造法式”、“机巧营造”……
这些词汇,崔卓华听着耳生。
他隐约明白,这是那些经营工坊、积累了大量财富的“机主”家族。
因为子弟在科举正途上被传统士族排挤,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要求技术知识的武职。
他们让子弟学习这些被儒生视为“奇技淫巧”的学问,通过武举或门路进入军中,试图掌握一部分实权。
这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渗透,一种权力的缓慢转移。
崔卓华在返回京师的路上,也确实在几个卫所见过类似的情形。
一些低阶武官会不经意间提起自家经营的工坊,抱怨原料、人工,或者炫耀每年的进项。
他当时并未深思,只觉得是武人经商,与民争利,有违祖制。
如今在京师的老爷们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们的目光依然牢牢锁定在党争、边患和内部的“叛乱”上。
崔卓华自己也觉得,这不过是细枝末节。
比起李知涯在南洋的威胁,比起江南的烽火。
这些机主子弟入伍,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不过是些钻营之辈罢了。
十几天过去了,那封被朱伯淙随手丢在角落的信,如同石沉大海,再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没有任何人召见崔卓华询问细节。
没有兵部的人来找他核实南洋兵马司的情况。
更没有阁老流露出对“招安”的兴趣。
他冒险带回的“信号”,被京师的巨大喧嚣彻底吞没。
有时,他看到朱伯淙依旧为江南奴变的进展不顺而发火。
听到宗万煊用混学的口吻调侃哪位官员又因为奴变损失惨重。
燕宣礼则被抽调去协助弹压京畿附近的民怨……
崔卓华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带回来的警告和那封可能蕴含玄机的信,成了无人理睬的呓语。
这一日,他站在北镇抚司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
早春的风依旧寒冷,但崔卓华心里却窝着一团火,一团无处发泄、也无人理解的闷火。
南洋的那个对手,李知涯,此刻在做什么?
他是否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他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是真的心存侥幸,意图招安?
还是……另有所图?
崔卓华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场风暴的边缘,而风暴中心的京师,却对此毫无知觉。
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
李知涯,绝不会就此沉寂。
那封被忽视的信,终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带来意想不到的回响。
届时,那些如今对这小小机工嗤之以鼻的大人物们,又会是何等光景?
崔卓华紧了紧身上的青绿绣服,将那份不安与焦躁深深压入心底,转身走入北镇抚司森严的门廊。
棋盘很大,他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但即便是棋子,也该有棋子的警觉。
他得等,等风起于青萍之末的那一刻。
时间一转来到二月初九(西历1741年3月25日)。
冰雪初融,嫩柳抽芽。
护城河畔的泥土还带着湿漉漉的寒气,但阳光已有了几分暖意。
这是个好日子,尤其是对兵部而言。
天刚蒙蒙亮,兵部衙门里已是人影幢幢,低沉的欢呼与道贺声压抑不住地透出门窗。
消息像长了翅膀:西北的噶尔丹策零上表请降了!
表文措辞恭顺无比,言称“仰慕天朝上国文物之盛,震慑王师雷霆之威,自知螳臂当车,愿罢兵息戈,永为大明西北藩屏,岁岁朝贡,不敢有二心”。
喜气像温吞水,慢慢浸润了六部廊衙。
官员们相遇,不管熟与不熟,都拱着手,脸上堆着“与有荣焉”的笑,互相道着“恭喜”、“太平可期”。
然而,这喜悦并未感染到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