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尔丹策零上表请降所带来的喜悦,并未感染所有人。
通往内阁的青石板路上,次辅、户部尚书康幼霖阴沉着脸,大步流星。
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此刻却绷得像块铁板。
绯红的袍服在他身上仿佛也带了怒气,袖摆甩得猎猎生风。
旁边稍后半步跟着的,是阁臣、礼部尚书于廷机,他须发皆白,神色倒是平和些,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喜?喜从何来?”
康幼霖忽然停下脚步,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砸在地上,引得附近几个低阶官员慌忙避开目光。
“数百万两雪花银砸进去,九边将士浴血沙场,就为了换来这么一纸空文?呵,好大的排场,好厚的金身!”
他这话没头没尾,但于廷机听得明白。
这“金身”镀的是谁,不言自明。
于廷机轻咳一声,靠近低语:“小阁老,慎言。这儿……可不是户部值房。”
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宫墙深处。
“我怕什么?”
康幼霖眼睛一瞪,声音反而拔高了些:“我点谁了?
我就事论事!
国库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西北战事就是个无底洞!
如今敌人一句软话,就皆大欢喜了?
那之前花的银子,算谁的?”
于廷机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劝了。
这位“小阁老”仗着资历和帝宠,脾气是越来越冲了。
这时,另一道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是真是假,尚需斟酌。”
首辅谢一敬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
他身着仙鹤补子绯袍,身形清瘦,面容古井无波,仿佛周遭的喜庆与他毫无干系。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将身上的玄色斗篷解下,递给身后亦步亦趋的中书舍人。
“春荒时节,马瘦毛长,”谢一敬跨步迈入内阁大门,语气平淡,“噶尔丹的火铳骑兵、骆驼炮队都难以机动。此时请降,缓兵之计的可能,不小。”
紧随其后的兵部尚书匡国维闻言,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换上了武将特有的警惕。
他身材高大,虽穿着文官袍服,举止间仍带着行伍气息。
他沉吟道:“首辅大人提醒的是。
春荒马瘦,确是敌人战力薄弱之时。
若此时松懈,恐贻误战机……
依卑职看,还应催促边军,继续进剿。
务必犁庭扫穴,彻底平定西北!”
他说完,直直望向已在内阁首座坐下的谢一敬,带着请示的意味。
谢一敬端起内侍奉上的热茶,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你们兵部的事,兵部自己拿主意便是。”
匡国维心中一凛,躬身道:“明白了。”
不多时,诸阁臣尽数到岗。
小小的内阁值房里,汇聚了大明帝国的权力核心。
然而,预想中关于西北捷报(或疑似捷报)的深入讨论并未发生。
短暂的沉默后,话题迅速转向了另一个更让他们焦头烂额的问题——
江南奴变。
方才还隐约存在的浙党、楚党之别,此刻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为士族阶层的紧迫感与同仇敌忾。
“岂有此理!无锡孙氏百年积累,园子被付之一炬,藏书楼毁于一旦,族中子弟死伤十余人!”
“松江徐家更惨,数千亩上好的棉田被乱奴分占,织机尽数被毁,今年苏松的赋税怕是……”
“卫所兵呢?营兵呢?都是吃干饭的?弹压不力,坐视乱民势大!”
“唉,鞭长莫及,地方营兵亦是疲敝,剿抚两难啊……”
……
你一言我一语,值房里充满了痛心疾首的叹息和对地方文武官员无能的斥责。
他们同情着彼此宗族在动乱中损失的田产、宅院、人口。
却浑然未觉,他们赖以镇压动乱的武力根基,正在悄然变化。
如今江南各营兵的中下层武官,早已非纯粹的军户子弟或勋贵荫庇。
大量“机主”——
那些依托“业石”能源开设工坊的新兴富裕阶层,将子弟通过武举或捐纳送入军中。
这些“机主子弟”出身与传统士族不同,利益亦不相通。
他们对工坊里闹事的“机工”镇压起来毫不手软,因为那直接损害其家业。
但对于冲击士族田庄、宅院的“乱奴”,态度却暧昧许多。
甚至乐见这些盘踞地方多年的“地头蛇”倒霉。
于是便出现了“半剿不剿”、“养寇自重”的怪象。
既可向朝廷索要更多粮饷,又能借乱奴之手削弱士族势力。
这层微妙的关系,高坐庙堂的阁老们,尚未能洞察。
同仇敌忾地抱怨了一阵,几位阁老也意识到自己终究不能亲临江南提刀上阵。
最终也只能化作几声无奈的叹息,再次强调要行文严厉督促江南各总督、巡抚、总兵官加紧平乱。
随后,各自端起茶盏,啜饮几口,平复心绪,才将话题转向其他政务。
次辅康幼霖清了清嗓子,提出了一件看似不大,却有些蹊跷的事情:“前阵子,京师育婴堂上报,说是收养的婴孩大多被民间领养,堂内为之一空。
当时我等还欣慰,以为是盛世景象,百姓慈心。”
他顿了顿,眉头皱起:“但近日派人抽查回访,却发现那些被领养的孩子,大多音讯全无,去向不明。
更有甚者,民间流传,在几处教堂附近,夜间偶有‘黑袍人’出没,疑似丢弃小型尸骸。
还有传言,说是在教堂后巷发现孩童尸骨……
风言风语,都指向那些传教士。”
值房里安静了一瞬。
另一位阁老捻着胡须开口:“泰西传教士来华百余年,虽固执其教义,但向来安分守己,未曾有作奸犯科之实。
此事……或许是佛道之流,见教堂香火日盛,心中不忿,故意散布谣言,中伤彼等?”
又一人接口,语气不以为意:“至于婴孩下落……
领养之家,多是无子或求子心切,用以‘冲喜’。
既非亲生,自然不愿养子知晓来历,刻意隐瞒行踪,也是常情。
何必大惊小怪?”
阁臣于廷机也说:“是啊,育婴堂本是善政,岂能因些无根流言,寒了百姓行善之心?”
三言两语间,关于数十乃至可能上百婴孩神秘失踪、可能与教堂牵连的骇人传闻。
就被轻飘飘地定性为“谣言”和“常情”,轻轻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