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根脱臼的脚趾。
在李知涯每一次几乎要彻底沉入黑暗的昏迷边缘之际,就会传来一阵钻心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把他刺醒。
不能就这么完了。
恨意像礁石,在意识的海啸中顽固地露出尖角。
那些背叛者,那些杂碎……还没付出代价!
他必须做点什么。
在这彻底的孤立无援中,能利用的,似乎只有这满墙的“毒药”。
放手一搏,以毒攻毒!
他用尽力气,伸出颤抖的手指,抠挖着墙上一块格外厚实的黑绿色霉斑。
霉块带着令人不适的湿润感和更浓郁的怪味在他指尖碾碎成粉末。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这些霉粉仔细地、厚厚地涂抹在每一处红肿流脓的伤口上。
一阵极其古怪的感觉瞬间传来——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剧烈的、针扎般的刺痒。
紧接着是一种诡异的冰凉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虫正往伤口里钻。
几乎是立竿见影,几条正在脓血里欢快蠕动的肥硕蛆虫猛地僵直、不动了,像是被瞬间毒毙。
但很快,更强烈的反应来了。
伤口周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红肿,甚至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带着荧光的紫绀色。
寒颤变本加厉,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赤身裸体扔进了冰窖,明明在发烧,却冷得牙齿都要咬碎。
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关节酸痛得如同被拆开重组。
视线彻底模糊,耳鸣声尖锐得像是要刺穿鼓膜。
在这热带吕宋的监牢里,穿着破烂的“背心大裤衩”,李知涯却感觉自己正被活埋进西伯利亚的永冻冰层。
幻觉更加光怪陆离,他甚至看到霉斑里长出了眼睛,墙壁在呼吸。
也许下一次昏迷,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天,也许三天。
时间在高烧和严寒的交替折磨下失去了意义。
某个午后,一丝微弱的阳光勉强从高处的气窗缝隙挤进来,恰好落在李知涯脸上。
他突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种奇异的感觉流遍全身。
高烧退了,寒意消失了!
他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然后是胳膊。
虽然依旧虚弱无力,关节酸痛,但那种沉重的、濒死的感觉确确实实减轻了。
他竟一骨碌坐了起来!
汗水几乎浸透了破烂的囚服,在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
但精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仿佛之前蒙在脑海里的重重迷雾被一把掀开。
李知涯低头看向自己赤裸的、脏污的左脚。
那几根错位肿胀的脚趾依旧看着滑稽又可怜。
他试探着用手指轻轻碰了碰。
“嘶——!”
一股尖锐的疼痛立刻窜起,沿着小腿、大腿一路猛扯,差点让他一口气没喘上来,胸口都跟着发闷。
但李知涯却咧嘴笑了起来,笑得无声却畅快。
痛!好极了!
知觉回来了!
这说明自己的身体还在挣扎,还在战斗,还没有放弃他!
饥饿感紧随其后,如同海啸般猛烈地袭来。
胃袋疯狂地抽搐,发出咕噜噜的巨大鸣响,空得发疼。
李知涯感觉自己现在能吞下一整头牛,连皮带骨嚼得粉碎。
得先把脚弄好。
他毫不犹豫地从本就破烂不堪的囚服下摆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卷了卷,塞进嘴里死死咬住。
然后,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那根错位最严重的大脚趾。
冷汗瞬间从额角冒出。
他眼神一狠,猛地用力一掰一扯!
“唔——!”
沉闷的痛吼被布条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压抑的闷哼。
一股难以形容的、牵扯到全身神经、几乎让人括约肌失守的剧烈麻痛席卷而过。
李知涯眼前发黑,感觉刚刚那一下差点没把屎给崩出来!
但他没有停顿,凭借着那股狠劲和恢复的清明,依样画葫芦,将另外几根错位的脚趾依次掰正。
最后才“呸”地吐掉嘴里浸满口水汗水和苦味的布条。
又连啐了好几口唾沫,试图把口腔里那糟糕的味道全部清除干净。
触觉、味觉、听觉、嗅觉、视觉……
还有那清晰无比的、燃烧着求生欲和复仇火的意识。
六根归位。
饥饿感再次凶猛地扑来,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李知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始认真思考这牢房的石墙哪一块可能比较软,或者等下会不会有老鼠路过。
就在他估摸着一天里什么时候会放饭的时候。
过道里突然传来了熟悉的、金属互相碰撞的清脆声响——
钥匙串。
脚步声在他囚室门口停下。
铁栅栏门外出现一个守卫的身影。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咔哒一声,锁开了。
李知涯警惕地看着他,下意识地问了句:“什么情况?”
问完才想起对方是以西巴尼亚人,根本听不懂汉话。
那守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朝他歪了歪头,然后做了一个非常简单易懂的手势——
伸出大拇指,朝身后的过道指了指。
意思明确无误:起来,跟我走。有人捞你出去。
李知涯压下心头的重重疑虑,拖着依旧疼痛但已能发力的左脚,踉跄地跟上守卫。
铁链在地上拖拉的哗啦声在空旷的过道里回响。
经过第一间他曾待过的多人囚室时,他下意识地朝里面瞥了一眼。
景象依旧。
但角落里的那个身影格外醒目——
那个西洋香料商人阿兰,正靠着墙坐着,手里拿着一大块烤得焦香的肉排,嘴里欢快地咀嚼着,油光顺着他粗犷的胡子往下滴。
他看到被守卫押着的李知涯,甚至还抬了抬眉毛,嘴里含着肉,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单纯的感慨。
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不是他。
李知涯立刻判断。
这家伙看起来过得挺滋润,但不像有能耐捞他出去的样子。
那会是谁?
带着这个更大的问号,他跟着守卫穿过几条阴冷的通道,来到一扇看起来相对结实的木门前。
守卫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含糊的应声。
守卫推开门,示意李知涯进去。
屋里光线稍好,有股劣质烟草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三个人围着一张斑驳的木桌坐着。
其中一个,李知涯印象深刻——
就是那个审讯他时、长得像头肥猪、授意守卫殴打他的大胡子管监。
另一个是当时在场的翻译,面色苍白,眼神躲闪。
而第三个人,吸引了李知涯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位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
穿着一身质料上乘的靛蓝色直裰,手指上戴着一枚水头不错的玉扳指。
他面容白皙,留着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五绺长髯,气度沉稳不凡,与这肮脏压抑的监狱环境格格不入。
李知涯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