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怕的猜测破土而出,可我仍是不愿相信,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起身要离开,他依旧笑着,那笑容却像是淬了毒的刀,一下扎进我最脆弱的地方:“你这么聪明,猜的到的。”
“十年前的那场惨案,是你?”我的嗓音在颤抖。
他脚步顿了一下,那一刻我无比希望他否认,骂我也好,骗我也好,把我当傻子也好,只要他说,我就信他。
“是我。”
我没忍住,笑了两声,然后越来越大声,最后简直笑得停不下来。
我在笑什么啊?笑我十年来的坚持像一个笑话,笑我当了十年的傻子,笑我直到上一刻都还对他抱有期待。我笑出了泪花,笑得泪流不止,笑得精疲力尽,最后被锁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我又做梦了。
我被师父责罚面壁了一月,禁制解除的第一天,是半夜,我从石洞里出来的时候,他来接我,我看着当空的皓月,问他怎么来的这般早。他说他太阳落山时就在这里等了。
他问我膝盖痛吗,需不需要他背我。我说不用。
他问我忤逆师父被罚,后悔吗?我说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他说他带我去个好地方,我就跟着他走。他带我爬到山顶,能俯视整个凌波门的地方,月色朦胧,隐约照出建筑物的轮廓。
他告诉我,这里能看到全世界最美的日出。
我说好。
我们坐在树枝上,听他谈天说地。我偶尔应和两声。那个晚上实在漫长,我没挡住困意,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头顶传来一道声音:“醒了?我正准备叫你呢。”
我这才发现自己依偎在他怀里,身上披着他的外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冬日里被太阳烤干的木柴的味道。
我感到不妥,从他身上坐起来,发现他将外套给了我,薄薄的衣服几乎全被露水打湿。
我问他冷吗?
他说不冷。
我去摸他的手,冰凉。还说不冷,骗人。
我将外套还他,他拗不过我,主动穿上了。
他拉着我的手,从树上跳下来,走到悬崖边。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大片的红色喷薄而出,染红了大半的天空,霞光万丈,给脚下的建筑镀上一层梦幻的色彩。
我偏头看向他,他雀跃的看着远方的景色,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对我说,没骗你吧,是不是很美。
我说很美。
他回头看我,与我的目光相撞。他似乎怔住了,目光暗了一刻,旋即恢复如初。
他笑容如旧,说:“太阳刚刚告诉我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摇头。
“就是看在你在这里等了一夜的份上,太阳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告诉我,我告诉太阳,它会满足你的。”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希望余生事事甘心。”
他颇为奇怪:“什么是事事甘心啊?”
“世间如意事太少,我愿只求事事甘心。”
三、
我醒来的时候还是半夜,阴沉沉的天空看不出时辰。他坐在床边,一手悬在我腹部的伤口上,一身黑色的衣服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你怎么来了?”我出乎意料地平静。
“怕你死了。”
“留着我有什么用?”
“你不用知道。”
我嗯了一声静静躺着,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睁着眼睛看那月白色的纱帐。
“你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没有。”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魔族安插到凌波门的细作。那我之前所相信的一切,就都不过是在建立在欺骗上的梦幻泡影,没什么好问的了。
“恨我吗?”
“不恨。”我没有骗他,我真的不恨他,我累了,没有力气去恨了。我们是敌人,我输了。他这么对敌人无可指摘,我不该怨他。
他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手压在了我的伤口上,听到了我的吸气声后满意地拿开了手,声音又染上了几分笑意,像藏在黑暗里的毒蛇:“你可别死了,不然凌波门那些外门弟子可就要倒霉了。”
我一惊,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对孩子下手,我猛地坐起来:“那些孩子还不到十岁!”
他把我按回到床上:“对啊,他们太可怜了。要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白白做了别人的陪葬品,多可惜啊。”
“所以你可千万要好好活着。”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我此刻终于明白了我的处境,绝望如潮水漫上来,我疲惫地扯出一个笑容,问了今晚的第一个问题:“你就非要如此折辱我吗?”
他脚步声顿了一下,旋即出去,锁上了门。
我脱力躺在床榻上,眼泪顺着眼角不住的往下滑。我刚刚埋葬了以前的自己,现在又为以后的我哭丧。我哭了一夜,天快亮时再也流不出眼泪了。我漠然地看着窗户,希望看见一场日出,我人生的最后一次日出。
可没有,外面是连绵不尽的乌云,嘀嗒嘀嗒地落着雨。我笑了笑,早知道当年许愿的时候就贪心一点了,许个一生顺遂,事事如意什么的,说不定现在就不用在这里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那日之后,我就疲惫的很,日日都在昏睡,半梦半醒见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怜悯地看着我。
大部分时间我都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有在看见清泽时才会清醒几分。梦里的他笑得真诚而耀眼,现实里的他笑起来阴恻恻的,让人辨不清他的喜怒。
那天,我睁眼看见了屠苏月,她坐在床边怜悯地看着我。
我总觉得她缺了点什么,后来反应过来她手臂上盘着的蛇不见了:“你的蛇呢?”
“不让我带。”她切了一声:“他就喜欢在这种没用的事上下功夫。”
我嗯了一声:“那你来做什么?”
“他怕你死了,派我来看着。”说着递给我一碗药:“喝了。”
我接过来喝完,把药碗还给她。
“啧,你怎么瘦成这样?”
我疑惑地抬起手看,我什么时候瘦了?却发现确实瘦的可怕,手腕上的银链子空荡荡的在空气里晃荡,我另一只手直接将它从手上褪了下来。
她一下跳了起来,离我三米远:“这这这,这可是你自己取下来的!可跟我没关系奥!”
门这时被推开,他走进来。
屠苏月连忙跟他解释:“她她她她自己取下来的。”
我索性又戴回去
他看见我的动作好像有点烦闷,对屠苏月道:“知道了,出去。”
他朝我走过来,脸上没有笑意,我有些疑惑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抓起我的胳膊,又将那条链子取下来:“不喜欢就不戴了。”
我盯着他的脸,试图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抬眼发现我在盯着他:“看什么呢?”
“你怎么不笑。”
他心情似乎变好了一点:“为什么要我笑?”
“梦里的你笑起来,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他忽然愣住,沉默半晌:“梦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是我想的样子。”我想了想,又补充:“总归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闻到他衣服上没洗掉的血腥味:“我讨厌的样子。”
他身子僵了一瞬,随即起身离开。
我听到门外脚步声渐远,屠苏月对他说:
“我就说吧,她对你肯定只有两种心态,恨你了和恨死你了。”
那以后,我便日日看得见屠苏月,她总是在和我一起吃饭,在饭桌上滔滔不绝地和我说话。
“要说起来阿泽哥哥可真是狠心。”
我点头。
“你看看你现在这么可怜,都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这话她说过很多遍,我也分不清她是在哪里说的。
我摇头。
庄周梦蝶,究竟是庄周的梦,还是蝴蝶的梦?
“不过阿泽哥哥也很可怜。”
我有些疑惑:“他哪里可怜?”
“哪里都可怜!”然后又打量了我一下:“和你可怜的不相上下。”
我懒得再追问,闷头吃饭。
“你能不能不恨他?”没等到我的回复,她又自己说到:“算了,我要是你,我肯定恨死他了。”
“哦。”
她说着愤然地用筷子戳碗里的饭:“都怪仙家那一帮老匹夫!”
“为什么怪仙家?”
“要不是他们贪心不足不给我们魔族留活路,这场战争就不会打了!”
“哦,这样啊。”
说完她忽然反应过来似的:“你也是仙家的,我都快忘了。不过阿泽哥哥说了,你和那些老匹夫不……”
我自己也快忘了,我曾经是仙家年轻一代的翘楚,是师父的骄傲,是凌波门振兴的希望。只是我所拥有的一朝如烟云消散是非转头成空,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偶尔也会和我一起吃饭,他就不似小月一样爱说话,只会不住的问我问题:
“菜做的不合胃口吗?”
“怎么还这么瘦?”
“想出去吗?”
我只觉得奇怪:“菜需要合我的胃口吗?做饭的又不会在乎我爱不爱吃。”
“我怎么知道?”
“出去做什么?”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流出一种神色,除了我熟悉至极的怜悯外,还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可是我累了,我一点都不想去理解他,他不是我的清泽师兄。
一天我的美梦被人搅醒,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声点。”
是他。
“新抓到的那个人一直嚷嚷着要见你,他说是你师父。”
他冷笑一声:“你去问他,他踩死蚂蚁的时候,会想过有朝一日落在蚂蚁的手里吗?”
“拔了他的舌头,再有人扰了这里的清净就拔了你的舌头。”
“是。”
蚂蚁这个词忽然又唤醒了我的一段记忆。
那时清泽师兄因为私自放跑了两个魔族被师父责罚,我实在看不过眼跪在他身前替他求情。
“敢问师父,仙族与魔族同开灵智,为何仙族要将魔族赶尽杀绝?”
师父站在高台上睥睨我们:“仙族与魔族既为宿敌,你不杀了他,他有朝一日就会来杀了你。”
“仙族与魔族究竟为何要不死不休?同开灵智为何不能和平相处?”
“仙气与魔气此消彼长,注定要你死我活!”
“为何要你死我活?孩子又何辜?”
“你踩死蚂蚁的时候,会在乎蚂蚁怎么想吗?”
或许是我过于锋芒毕露,结果是我罚了一月禁足而他则没受到任何处分。
他推门进来发现我醒着:“都听见了?”
“听见了。”
“你师父落在我手里了。”
“那也是你师父。”
“我可不认他这个师父。”他冷笑。
“你求我,我放过他,好不好?”
我抬眼看他:“我求你,你也没放过我啊。”
他一噎,逐渐颓然,嗫嚅了一会,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懒得搭理他,接着翻身睡我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