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守着我的回忆日子过得不算难,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也没关系,本来不过薄薄一线之隔,谁又能证明所谓的现实不是虚幻呢?
那天我一睁眼在房间里发现一个有些眼熟的人,丹凤眼,烈焰红唇。我努力地想,想起了那段被冲散的记忆,她是那天和他一起剖我丹的人。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圈禁了这些日子,早些年被训练磨出的一身锐气荡然无存,变得迟钝和麻木,这么大个陌生人站在床边我居然一点也没发现,只怕那天睡觉被人抹了脖子也不知道。
但是看起来她不是来抹我脖子的。
她眼里依旧是我熟悉的怜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打量着她,她一样美艳,一样一身华服,可是初见时凌厉的气度颓唐了不少:“你也落魄了。”
她冷笑一声:“因为他够狠,屠维泽连你也舍得利用,对你狠,对自己也更狠。所以我才会输。”
“你输了?”
她面色忽然变得扭曲,调息半晌,恢复如常,然后弯出一个残忍的笑:“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留着你的目的。”
我静静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你在这里活着,那些仙家的漏网之鱼如过江之鲫自投罗网。”
我听到她这话里没说出来的因果关系,恐惧的情绪疯狂滋长:“你是说他们都是,因我而来?”
她笑得愈发得意:“你说呢?那老……”
她话没说完,就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他拧断了脖子。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慌张的脸,有些迷茫:“她说的,是真的吗?”
他没有回答我,扑过来抱住我:“别想了,这不是……”
她说的是真的。
他身上一直萦绕着的淡淡的血腥味忽然浓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只觉得胃部一阵抽搐,一把推开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我不仅吐出了吃过的饭,还有白色的水,最后是绿色的胆汁。最后吐无可吐趴在床上干呕。
“滚。”我听见自己说:“你给我滚。”
他走了,可血腥味迟迟没能散去,我举起手嗅了嗅,发现是我手上的血腥味。
我才是刽子手。
我的梦变了。
我看见那天他放走魔族小孩时行的魔族礼节,我看见那日日出前他手臂上没有藏好的印记,我看见那日我们从洞窟中逃走时仙境里的丝丝魔气。
其实我早就在怀疑他了。
可是我一直不肯相信。
愧疚织成的一张大网笼罩了我的梦境,梦里的每一个人都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些杀了他。师父的教诲在耳畔回荡:“仙族与魔族两不相容,你不诛杀他,他来日就会杀了你!”
梦境碎成碎片,只剩每个人的眼睛愤恨地盯着我看。我陷入梦魇,逃无可逃。
偶尔会有人给我灌一碗糖水或者是药汁。可我只觉得恶心,吃进去的一分不差全吐了出来。
我现在明白了,我可怜是我自找的,我早就该杀了他,我活该被关在这里。
我不知道这是我水米不进的第几天我终于呕出血来,我看着手帕里粘稠的血液,终于有了几分欣喜。
我终于要摆脱这一切了。
我给自己卜了一卦,最多再活五日。
真好,只有五日了。
师父说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注定早夭。
我十年情深在看见他的那日一朝消散。
我浑浑噩噩在这里虚度了不知道多少光阴到底还是被人唤醒。
我如今二十有五,师父他老人家活了一百二十五,要不是被抓住估计还能再活二十五。确实算得上是早夭。
如今想来我入门时师父给我算的那一卦准的离谱。
我品尝着嘴里的铁锈味,盘算着我这一生悲剧都是从遇见他开始的。
我下定决心,下辈子要是再遇见他,我就先提剑宰了他,给这一世的我报仇。
我似乎又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笼罩了我,淡淡的被太阳烤干了的木香味让我觉得怀念。
“你要是死在十年前就好了。”
“这样我下辈子还会想见我的清泽师兄的。”
他似乎是在哭,总之我能感受到他浓重的悲伤。
“那你下辈子不想再见我了吗?”
“下辈子要是再见你,我肯定会先提剑劈了你,为现在的我报仇。”
他莫名其妙地高兴了起来:“不用下辈子,你好起来,好起来。再坚持十五天,我给你报仇的机会,好不好?”
“我不信,你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信我,只要十五日,求你,求你了。”
“十日,十五日太累了。”
他一口答应:“好,十日。”
他往我嘴里灌了一勺药汁,苦的很,可我还是喝了。
要活十日。
十日。
五、
那日之后,我开始每天盼着太阳升起,虽然这里日日都在下雨,但是不影响我在天亮时兴冲冲地往墙上添一笔,等我画满两个正字,就可以实现我的愿望了。
最后一日到来时,我画上第二个正字的最后一笔,我坐在窗前从天亮等到天黑,等着他来找我兑现诺言。
我等了他很久,他都没有来,就在我靠着窗边昏昏欲睡即将坠入梦魇时。他来了。
他换掉了他那身黑色的衣服,穿了一件白色交领长袍,宽大的袖子随着他的身子摆动,衣服滚着金边,倒是减了几分他身上的阴诡气。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
他走过来抱住我,我感受到他放松下来。我拿出我捏在手里,经过几日被我磨的锋利的勺子捅向他的胸口。
不出意外的,打在他护体的真气上,他什么事都没有,倒是把我手臂震的生疼。
他眼含笑意看着我:“这是做什么。”
我把勺子扔在地上:“报仇呢,失败了。”
他一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起来,然后转身,他坐在了我坐的凳子上,我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用力很大,捏的我胳膊生疼。我轻嘶了一声,挽起袖子一看果然留了五个指印。
他皱眉,捧起我的胳膊轻轻吹气,然后看着我:“抱歉啊,给你揉揉。”他目光澄澈,眼里的心疼和爱意明明白白地展示在我眼前,让我以为我是在做梦。
我愣住:“这不像你。”
他眉眼弯弯:“那像谁?”
“像长大了的清泽师兄。”
以往我说这种话的时候他都会怔然,然后转身离开。可是今天他的心情似乎更好了,让我肯定我是在做梦。
他不接我的话茬:“我是说十日后给你报仇的机会,现在第十日还没结束呢。”
我记不起他有没有说后了,但是反正也快了:“那你打算怎么让我报仇。”
他似乎有些气恼:“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我累了,要睡觉了!”
说完将我抱起来放在床上,自己也挤了上来。
“你想和我一起睡?”他胆敢对我动手动脚我就咬他一块肉下来。
“那你也忍心大半夜的让我出去。”
“为什么不忍心?”
他委屈巴巴地:“就抱抱,就今天,好不好?”
“你在跟我撒娇?”
“嗯,求你了。”
他让我怀疑他被夺舍了,但是我很吃这一套,差点就心软了。我咬了咬舌尖,一手摸上他的腰,狠命一掐,如愿听到一声他的呜咽。可他搭在我腰上的手一点不放。
“你打我吧,打死我我也要和你一起睡。”
我乏了,翻身背对着他,任他抱着我。
半梦半醒间,我感受到他又贴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垂上,喃喃道:“这些日子,受委屈了。对不起。”
我岂止是受委屈了?道歉有用的话还学剑干什么?
熟悉的味道让我难得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身畔的人消失不见,被褥都凉了。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我打开纱帐,看见他站在门口,他又把那一身黑衣服换回来了,不好看,蝙蝠似的。
“和我走。”他说话跟命令似的。
“干什么去?”我看着走过来的他,又闻到了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不禁怀疑,昨晚的他真的是他吗?还真的只是我的一场梦?
我疑惑的盯着他看,试图找出一些端倪。
他却走上来对上我的眼睛:“看什么呢?”
是那种锁定猎物的毒蛇的眼神。
我厌恶地撇开头,确信那只是我的梦。
“十日到了。”他将一把剑递给我:“我送你回仙界。”
我看着属于我的那把佩剑,怀疑我现在还有没有力气拿动它:“我不要。”
“那你想怎么报仇。”
我看向他:“你把你内丹挖出来送我,如何?”.
“可以。”
我好整以暇地揣着手等他:“挖吧。”
“不是现在。”
我忽的失去了和他纠缠的力气:“那算了。”
胸口闷的慌,难受的紧。
回去又能怎么样,我累了,我不想回去,我不如去梦里见他。
他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递给我看,是我的内丹,依旧流光溢彩。按说挖出来的内丹会被吸食,吸食之后会化为一堆白灰,它这个样子代表着它一直在被妥善的保存。
我腹部早都愈合的伤口忽然开始撕裂般的痛,那时卑微求饶的我出现在我眼前,那时的绝望情绪又从心里破土而出。
我捏紧拳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法子把它还给你,现在你身子太弱受不住。我带你去仙界,等你身子好些了我送你。行吗?”
我把盒子接过来:“行啊,当然行了。走,现在就走。”
他扔给我一身衣服,黑色的斗篷从头盖到脚,脸上也有黑色的的面纱。我这么久第一次照镜子,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整个人瘦脱了相,照不出半分自己的模样。
他从身后出现,看着镜子里的我眼里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看向他:“走?”
他转身就走,我跟在他身后。
我跨出那间院子,发现外面的世界才算得上是人间炼狱,四处是逸散的灵力和失去灵力的内丹化为的飞灰,大片的白布下盖着成片的尸体。
腹内气血翻涌,一阵阵恶心从下往上反。
我强忍着往前走,不知走过哪条巷子,一个大门前三具尸体随着风不断摇晃。头发披散,鞋子不知扔到了哪里,原本白色仙气飘飘的衣服滚满了尘土与血渍。
我还是认出了他们正在腐烂的脸。
我师父,天莲派掌门和逍遥门掌门。
天山一带,仙家全灭。
我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止不住的干呕。
他黑色的一角落在我面前,冷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有机会救他的。”
“人是你杀的。”
他冷笑一声,半蹲在我面前:“我又不在乎。”
我早该知道,他向来无情。
“凌波门的孩子们呢?我要去看看。”
他伸手将我拉起来:“还能走吗?”
我甩开他的手:“走。”
一路几次脱力差点摔倒,走到地方只剩扶着门框喘气的份了。
这副身子骨,真的太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