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
程蕊在脑中搜索了一遍,记忆里没有一张如此普通的面孔。略一沉吟,便想到此人或许是易了容,但见他悲伤笼罩并不像奸细之流,难不成是程氏故人?
程蕊转头对夏莹交代一番,示意她悄悄靠近捉住此人盘查一番。接着深吸一口气,收敛情绪,按着流程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朝着来客的方向微微鞠了个躬,又转头对着岛众鞠了个躬。
抬头时见夏莹已经混入人群,正悄悄向那人靠近。
“跪!”一声高亢的唱和响起,听得这一声,程蕊带头跪了下去,堂内众人也恭敬跪了下去,接着是程氏的亲兵,然后岛众们也陆陆续续跪了下来。
“起牌位!”又一声唱喝,只见朱彦文端着铭刻着程氏诸公的牌位从院门处走出,双手微微颤抖,一步一顿地向程蕊走来。
“祭文诵诸公,一纸顾生平!”
礼者再次唱喝,程蕊摊开了手中长卷,垂下眼眸,朗声诵出她写了几日的祭文。
她文采算不得好,便是程三娘的文采也只是一般,但这篇祭文却写的行云流水,她只是搜索着脑中的记忆,平平淡淡的描述着他们的一生。
“程公子钰幼年即随祖、父追随先帝征战沙场,先帝平定四海,封其为南海域水师提督,初入南海域,便见此地倭寇横行,时有海盗骚扰、别国劫掠,民不聊生,程公领亲兵驱倭寇、逐海盗、抗劫掠,身历百战而不怠,其身旧伤无数,雨夜难免。不过十余年,南海域平和安宁、百姓安居乐业。”
“余年幼,见父雨夜难免,不解此生,遂询父,生平何愿。”
“父答,愿为一方之官,恪尽职守,护一方安宁。”
……
“余弟四维,年十四,征战六年有余,双弟年八岁即随父征。”
“余不忍,劝慰之。”
“双弟曰,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当为国尽忠,吾乃将门之子,当马革裹尸。”
好一个马革裹尸。
“程大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呜咽的哭声。
而她,不过是平稳的念完,也已是泪流满面。原来,英雄的人生无须太多华丽的辞藻,他们为百姓为家国所做的每一件事,便是这文字上最精致的修辞。而百姓的哭声,就是他们入葬时最悦耳的引魂炮。
这些人,他们生于护国之家,死于护国之战。
哪怕他们被冠以污名,可在那清明人眼中,却仍旧能清楚看明白,这些人,到底有多干净。
及至念完,朱彦文刚好走到程蕊面前,程蕊伸出手,接过这墨黑的牌位,看着上面铭刻的名字,这是三娘的父亲、娘亲还有弟弟,现在也是她的父亲、娘亲还有弟弟,那么些活生生的人,如今只能被铭刻在这小小的牌位上,她瞬间觉得这牌位有千钧重。
她端着牌位一步一顿的向堂内走去。
“开门迎牌位!”
又一声唱喝,大门嘎吱作响,门缓缓打开,堂内伢仔扶着郑一的棺静静地跪着,程蕊端着牌位,走过他,最终把牌位高高的放在了堂屋。
“起棺!”
因着两个仪式并作一起,牌位才放定,礼者便开始了下一道唱喝。
伢仔应声站了起来,走到棺木前,他身着孝服,头发用白色发带高束,背挺得笔直,手紧紧的按在棺木上,扶棺的手指节分明、指尖发白,应该是在辛苦的隐忍。这一瞬程蕊觉得他明明是少年之身,却仿佛亦能顶天立地。
棺材离开地面时,发出吱呀声响,伢仔手中提着长明灯,带着棺材走出大门。
而后程蕊扶起哭得撕心裂肺的一干兄弟,带着他们,跟在了棺材后面。
他们所过之处,莫不都是压抑的哭声,零散的听见有人低低的哭喊着“郑大哥”。
白色的钱纸满天飘洒,最初不过短短的队伍,然所过之处岛众们自然地跟在了队伍后头,到港口准备登船之时,已形成了一条长长的白色巨龙。
伢仔身上伤势未愈,踩上直排筏的时候身子晃了晃险些站不稳,他却面色不改,仿佛是无事人一般,强行稳住了身子,快走两步站到了筏头,身姿笔挺,泛白的指尖稳稳地抓住手中的长明灯。
“起筏!”随着最后一声唱喝,跟随的人群齐齐拜倒,人群中哭声、喊声渐渐开始大了起来。
“郑大哥!”
“郑岛主!”
“老大!”
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千里岛,在这一瞬间被哭喊声淹没,他们伸长着手,努力地想要留住这留不住的人。
伢仔没有回头,他就站立在那里,仿佛是这洪流中的定海神针,任凭那巨浪滔天,任凭那狂风暴雨,他都屹立在这里。
筏子缓缓地驶离岸边,他拿着那盏孤灯,一动不动好似牢固的灯柱,引领亡魂去往海母的怀抱。
程蕊等人也登上了舰艇,紧随其后。
行至五百海里时,程蕊乘坐舰艇上放下小筏子去接伢仔,小筏子很快追上了领头的直排筏。
伢仔将长明灯放到郑一棺木顶上,火光在海风的吹动下忽明忽暗,他跪下来,对着棺木“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向程蕊的小筏子走来。
程蕊看着逐渐飘远的盛载着郑一的直排筏。
一起远去的还有那些潜藏在脑中的记忆,这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丈夫,她对他的了解始于他扑身而来的毫不犹豫,终于他弥留之际还为她的万般打算。虽然知道这些为的都是程三娘,但是前世今生,第一次,她切实地感受到,有一个人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她努力的回想他的样子,他长得粗犷壮实,没有任何惊艳之处,她怕未来时光太长,她便忘了他。
于是她目光缠绕在那远去的直排筏,久久不移动。许久后,伢仔终于看不下去,沙哑出声:“母亲,回吧。”
程蕊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面上有些茫然,好久后,才缓过来,慢慢说了声:“好。”
“咚!”程蕊正准备吩咐将小筏子开回舰艇,就听得一声响,身侧一个黑影软软地倒了下去。
“伢仔!”程蕊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