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程蕊一大早就起了身,因着朱彦文和许虎候在院门口预备同她商议给程氏众人起牌位和郑一入葬的事宜。
二人将程蕊晕倒后岛上发生的大小事都给她报告了一遍,如今伢仔虽还没醒,但因着正值夏季,尸身不便久存,她醒过来了也算有个主事的人,二人觉得起牌位和下葬等事宜实在是拖不得了。
程家众人的尸身运回了宗祠,因着程氏三代节烈、楚氏又撞了棺,朝廷也只得草草结案,允了程氏族人安葬。既已入葬,也不宜再动土,朱彦文便提议在岛上起牌位祭祀。
起牌位只是个简单的仪式,但入葬要繁复些。按着澧国的规矩,滨海人家除了世家大族都是海葬,用一艘直排筏子装运着尸体随流直行五百海里,这期间必须有一位至亲之人替他们提着长明灯立于船头,才能引导亡魂去往海母的怀抱。
“本来伢仔是最合适的提灯人选,但他如今这个样子……”许虎话到一半,想到伢仔如今的情况,难过的打住了话头。
“伢仔会好起来的,徐医师也说了他脉象还算平稳,提灯的事我来便是,许大哥无须为难。”程蕊安慰道。
“啪!”一声脆响,是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
程蕊与二人对视一眼,声音来自隔壁。
伢仔醒了?
三人有默契的立马起身,转身出门,推开了隔壁的门。
只见伢仔虚弱的靠在床前的小圆桌上,似是这起身的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伏在圆桌上气息有些乱,低垂着头,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侧脸。
一只手长伸着,桌下有一只碎掉的茶碗,应是刚起身时不小心碰掉的。
“伢仔!”程蕊低低喊了一声,便快步上前扶住伢仔,许虎和朱彦文也上前帮忙,三人一道把伢仔复又抬回床上。
“秋实,再去端碗温水来。”她转过头,温声吩咐。
秋实连忙提了水壶来倒了碗温水递给程蕊。
“喝点水顺顺气。”程蕊将碗递到伢仔嘴边,他就着碗温顺的喝水。
“母亲……”伢仔提起一口气,费力的喊出这两个字,便又开始喘息。
程蕊只得拍着他的背,想给他顺顺气。
半晌,伢仔抬起手,示意程蕊自己好多了。
“许叔,父亲下葬在何日?”他抬起头,看着许虎问道。
“我和你朱叔寻了先生来看,初步定了起牌位和海葬的日子在同一天,七月初五,正是后日,正寻大嫂一同商议此事。”
“我想为父亲提灯。”闻言他抬头,看着程蕊,目光坚定。
“可你的身子……”许虎迟疑地开口。
“无妨,就让我尽这最后一回孝吧。”他好似实在虚弱,说完这句话又是半天的喘息。但他的目光坚定,语气决绝,一只手死死地拉住程蕊的衣摆,仰着头眼里尽是乞求,好似这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我让徐医师来确认你的身体状况,若能支撑,便由你来为你父亲提灯可好?”程蕊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孩,许久,见他神色坚定似非如此不可,也只得做出让步。
不一会儿徐医师就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入室内的时候还有些大喘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坐定后他为伢仔把了脉,又仔细检查了伢仔的伤口,探了探他的额头,转过头一脸欣喜。
“嫂夫人,这可真是海母的神迹啊!这孩子竟然大好了,只需得再将养些时日便无碍了。”
“后日他父亲入葬,伢仔想为他父亲提灯,他这身子能支撑得住吗?”程蕊听了徐医师的话也是欣喜,想到伢仔的要求,便问医师。
“这……”徐医师本想说他这身子还太虚弱,但看到伢仔渴望的目光,这拒绝的话他硬是没说出口。伢仔是他打小看大的,自然知道他最是知恩图报。想当初这孩子是从海上漂过来的,救起时高烧不退,人已经烧得迷迷瞪瞪。当时也是他出的诊,五岁大的孩子抱起来轻飘飘的,气若游丝好似随时都要随风散去,那时他也说没得救了,是郑一不眠不休地守了大半月,悉心照料着,这孩子才退了烧、捡回一条命。这些年也是郑一细心喂养,这孩子才一天天长高长壮。
“唉!”徐医师叹了口气。
“这两日好好歇息,我再调配一副提神的汤药后日一早服下,应该能坚持到仪式完成”
听到这话伢仔笑了,他这一笑,整张脸的线条瞬间变得柔和起来。眼中恍若有星辰涌动,一张脸都开始濯濯生辉。
“徐医师,谢谢你。”他笑着说。
“伢仔!”周围人惊呼。
原来这话一说完,他就又软软地倒在了床上,陷入了昏迷。
徐医师连忙坐到床沿手搭上伢仔的脉,程蕊等人聚精会神地看着徐医师,生怕伢仔再有个三长两短。
“无碍,大约是方才说话太多,耗尽了气力。”半晌,徐医师松开伢仔的手,抬头对一脸关切的几人解释道。
几人闻言才松了一口气。
“那劳烦徐医师开些温养的方子给这孩子好好补补。”程蕊如释重负。
徐医师应诺退下,秋实也随着他一道退下,安排抓药煎药去了。
程蕊三人复又回到院内继续商议后日的一应事宜。
三人将整个流程商量了一遍后,朱彦文和许虎便去置办还未准备的东西。
将日子定下来后,陆陆续续有些远近岛屿的人来。
灵堂也布置上了,每日路过灵堂都听到有断断续续的哭声,看着郑一这简陋的居所,想到满门尽亡的程氏,程蕊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她不知道这是程三娘的伤悲还是对于英雄沉冤的惋惜,她只知道她在这哭声里,辗转难眠。
第三日醒来,程蕊到了灵堂前,便见朱彦文红着眼睛在大门口打理杂事,迎送前来吊唁的客人。
一转头,发现伢仔也早早跪在灵前,脸色苍白,眼眶红肿,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压制住不哭出来。旁边是哭了一夜的许虎和一干弟兄、妇孺,都红着眼跪在灵前,看上去似乎也是哭了许久。
程蕊走上前去,扶起许虎:“许大哥,你可还安好?”
“大嫂…”许虎不好意思被一个女人扶着,只得抹着眼泪站起来,大约是心中悲痛,说话间也还不住地抽搐:“想当初,我的命还是大哥救回来的,如今大哥没了,咱们千里岛以后可怎么办啊?”
“日子总是要过的。”程蕊引着许虎坐到一边,让人端了几个脸盆到哭得人面前,示意他们绞帕子擦脸,宽慰道,“咱们千里岛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大岛,现今存着的也有一二千人,如今这一二千张嘴还指着咱们呢,咱们要保重身体图谋将来。尤其伢仔重伤初愈,今日还要给他爹端五百里的长明灯呢。”
听到这里,许虎看了一眼安静跪着的伢仔,不好意思地接过程蕊递过来的脸巾抹了一把脸。
一行人整理了一阵子,管家找到伢仔,再次确认接下来的安排。伢仔点头吩咐下去,到了先生算出来的时辰,便让人程蕊带着人跪到大门前去。
因着千里岛群龙无首、程氏一门到底也算戴罪之身,今日并没有大肆操办,然而在程蕊出门前时,却依旧见到许多人,站立的队伍从门外一直蔓延到上山的山路上。
程蕊抬头扫过去,心下大致谋算了下,约有千人之数。除了岛上本来的岛众,还有许多自发而来附近海域的岛众,甚至有几张异域轮廓的面孔,人人均是一副肃穆悲痛的神色。
程氏一门往日维护着南海域的和平,在这南海域一代素有贤名,对比澧国另外两片海域,南海域一直算得上平和安宁。而郑一,随淳于大将军立岛于千里,初时不过百余人,两代人的付出便发展到千人之数,靠的也是忠孝仁义、仗义疏财这八个字。在这南海域提到郑一,无人不竖起大拇指。
这群人中,有一个人一下抓住了程蕊的眼睛,他穿着和岛上众人一样的粗布短衫,外貌也并无出众之处,本不该引人注目的。但那一双眼睛,好似一簇燃烧的火焰,虽然极力隐忍,但那眼底仇恨、悲恸、绝望相互交杂,逐渐化作嘶吼的猛兽,仿佛随时要脱眶而出,将这世间一切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