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开饭了呀。”
餐桌旁的大伯像根潮湿腐朽的木头杵着不动了,整个人如同一团阴影晕开渐渐雾化。而刚刚进来的爸爸却仿佛从黑色的地带走到聚光的舞台上,身形和五官清晰无比。
爸爸额头的右侧,长了一颗黑色的大痣。
爸爸双手扒开黑色皮衣,做出向后撕扯的动作,一团黑色的物质被甩在地上。
“扔地上干啥?”妈妈皱眉道。随后弯腰将地上的黑色皮衣捡起,对着前方的空气抖了两下。全然没有注意到屋内已经多了一个人。
妈妈忘记在爸爸进来之前要带陆远去医院这件事了,但却清晰地知道接下来要开始吃饭。她忽略边上如阴木一般的大伯,将黑色皮衣挂在自己座位左侧的白木椅上。
爸爸拉开椅子坐下,还站着的妈妈对客厅的陆远招了招手:“来吃啊,猪肉要凉了!”
陆远举着全家福的左手已经放下去了,身体宛如从冬天的河里爬上来后一样发抖。他的理智快要炸了,眼睛却依然死死地盯着前方不动。
“快来啊小远。”
爸爸说话了。
和陆远记忆中的声音一模一样。
此时陆远听出来了爸爸和大伯音色的差别,大伯嗓子浑厚,而爸爸偏阴柔。
餐桌上的妈妈没有听出差别,直把坐在椅子上的爸爸当成了大伯。“站在那里不动干啥?大伯和你说话没听见吗?”
有外人在,妈妈没有对陆远大嗓门。
陆远不敢动。
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一排排像素点的,根本无法正常的思考。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震碎了他以往惯性的生活,碎镜一样难以拼凑。
这已经不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了。
爸爸再次说话:“小远你忘记上周末我们去钓鱼了吗,我钓了一天都没钓到,还是要走的时候你收杆钓上来一条大青鱼。”
哗啦——
陆远的大脑好似听见了鱼儿出水声,随后立刻恢复运转。
他的身体安定下来,视线扫过坐着的爸爸,站着的妈妈,以及背景墙一样的大伯。
究竟是谁出了问题?
从记忆上看,妈妈和大伯是一边,也就是我的爸爸已经死了,还是我和大伯一起抬的棺下的葬。
而我和爸爸是一边,我和他都拥有彼此互动的记忆。
但是目前来看,妈妈和大伯那边的问题更明显一点。先不说那白得异常的猪肉,就说现在如同黑色颜料一样的大伯吧,哪有人长这样的?
而且……陆远看向左手拿着的相框,相框里彩色的全家福,一家人在游乐场门口微笑,喜气洋洋。
突然哐当一声,陆远没有拿稳,相框摔到地上。
陆远立马弯腰将相框捡起,虽然地面被妈妈打扫得很干净,但他还是对着相框吹了吹气。
这时陆远看见全家福的照片下面多出来了一个角,似乎有一张照片夹在彩色全家福和相框底面的中间。
鬼使神差地,陆远将相框拆分,捏抽出夹层中的照片。
“轰……”
陆远的脑中响起闷雷。
只见一个黑白色的男人,额头右侧有个大黑痣的男人,安详地在相片里笑着。
……遗像。
“哐当。”
相框再次落地,碎了。
陆远干咽了口空气。
这下……到底是谁有问题?
“先来吃饭小远,我以前不是教过你吗?遇到实在不会写的题,先放着,做点别的事情放空脑袋,下次再去看题目的时候,说不定就有解法了。”
爸爸确实这样教过自己,陆远对这件事的记忆很清晰。只不过,那是三年前,自己还在上初二的时候,爸爸教的自己。
陆远深吸一口气,随后作出微笑的表情:“好呀。”
陆远走到了餐桌,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呵呵呵……”爸爸好似在享受子从父命的愉快,“来来来,吃肉。”
爸爸舀起那块在瓦罐汤面上漂浮的白色猪排骨放入陆远的碗中。
“哈……哈哈,我不爱吃肉,爸。”
“咦?你小时候不是很爱吃肉吗,我还记得你妈之前每顿都要做很多肉菜。”
妈妈扒着碗里的饭,点了点头。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自己喊了声“爸”还是什么,此时妈妈竟没有对自己纠结“大伯”。
“我现在不爱吃了。”陆远说。
总不能说这可能是吃过人肉的猪肉吧。
“呕~”
妈妈和爸爸立马放下筷子。
“没,没事儿,我有点不舒服,对,不舒服。”
“噢,那你不舒服着吧。”妈妈说。
“嗯,人体有免疫系统的,小病扛一扛对身体更好。”这是陆远初中时爸爸最爱说的话。
似乎是极其平常且温馨的画面,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吃着饭,打着趣。
陆远嘴角抽了抽。
不是,妈,拿出你刚才关心我的态度出来啊。来捂我额头呀,送我去医院啊!!
不管有问题的是谁,都给我去看医生好吗!!?
当然,陆远只敢在心里说说。他之前读的小说中,遇到诡异但是自己没把握的时候,就得装的和平常一样。
用江北小生之前在群里的发言是事缓则圆。
爸爸右手夹起一块猪排骨,左手从筷子上取下来送到嘴边啃。“小远,还记得你初二的时候,爸爸教你做题,一开始就要做的是什么吗?”
“先认真读题,找出题目蕴含的逻辑线,然后揣摩出题人的意图,再把自己掌握的知识和题目作一个筛选和对应。”
“嗯。说白点就是找规律,拉逻辑。”
陆远盯着爸爸手中的排骨被一下下褪去筋肉,一条白膜被牙齿扯长,随后连同肉一齐溜进口中。
“那么,
“今天这道题,你找到规律了吗?”
陆远的瞳孔猛然放大!
今天这道题,你找到规律了吗?这道题,你找到规律了吗?你找到规律了吗?规律了吗?
陆远仿佛身置空荡的大厅,白色一样的文字在耳边阵阵环绕。
找规律……找规律……找规律……
陆远的大脑快速运转,摒弃了感性的影响,他很快地在茫茫一团乱麻中揪出来了一条线。
自己发现异常的时候是在厨房冰箱脚下,他看到了被黑色塑料袋装着的、白嫩得不正常的冻猪腿肉。
但是异常真正开始的时间还要往前推。
他复习完五三,喝完可乐,打开电脑,这时,自己的“好邻居”不知名网友A,在群里问出了那个让自己一回想就要作呕的问题。
那个拿人肉喂猪的问题。
之后江北小生开始讲故事了……
江北小生是群友公认的先知,如果不是他强烈要求不要暴露他的信息,估计他能成为世界第一话题。
每次他讲的犯罪故事,在未来几天就能找到原型,甚至连犯罪手法、作案工具,都能在他的故事里找到类似。
于是有些群友就会各大官方账号下评论,提供某些“细节”或者“思路”。
有些官方采纳了这些“热心网友”的意见,不出几天就破案了。
回到自己身上——自己是否能带入江北小生今天讲的故事的视角上去?
虽然他讲的是鬼故事,但是自己遇到的困境确实和他讲的故事很雷同啊!
江北小生讲的故事里,他从公司下班回家遇到了各种阻碍,下雨了同事不理睬、下属也冷淡不巴结帮忙、刚提的新车还打不着火……
一切的异常只是为了把那位司机,他的“父亲”,恰到好处地送到他的面前。
那自己呢?
自己遇到了什么阻碍,又有什么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陆远看着认真吃饭的爸妈,自己本想风卷残云后下楼找“不知名网友A”来着……
现在却被迫留在饭桌旁动弹不得。
不知名网友A的两个问题、那条不对劲的猪腿肉、桌上的猪肉盛宴、记忆偏差的亲人、是否存在的父亲……
这些都是构成自己不能正常吃饭,无法下楼的元素。
恰到好处出现的——自己刚开始对母亲的话产生疑问就出现的大伯、自己刚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恐惧就出现的爸爸。
好似这一切就是要把自己的记忆煎来煎去、不停翻炒,就是要让自己不停地陷入自我怀疑,就是要破碎掉现在的自己一样。
规律是找到了……可要怎么解题呢?
到底是谁的记忆出了问题,爸爸到底死没死?
“遇到实在不会写的题,先放着,做点别的事情放空脑袋,下次再去看题目的时候,说不定就有解法了。”陆远的脑袋响起爸爸的声音。
嗯,先吃饭吧,反正丝瓜鸡蛋汤里没有猪肉。
似乎恢复了平静,一家三口认真地吃饭,其乐融融。
陆远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将来的他最想回到的,就是他现在想要逃避的这一刻。
吃着吃着,陆远忽然想到,除了上周末钓鱼那件事,爸爸和自己聊的似乎都是三年之前的事情?
“爸,上周钓完鱼回家的时候,你不是在楼下给我买了一包薯片吗?那薯片挺好吃的,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远决定试探一波。
“啪——”
爸爸的筷子掉在白瓷桌面上,连同筷子掉落的,还有爸爸的右手食指的指甲。
“爸?”
陆远发现爸爸不动了,真正意义上的静止不动。
两秒后,爸爸重新拿起筷子,并且把掉落的指甲重新插回右手食指上。
“呵呵,最近有点缺维生素,指甲比较脆。”
陆远皱起了眉头。
他并没有在爸爸的手指上看见血。
陆远看了看埋头吃饭的妈妈,又看了看背景墙一样的大伯,最后看向爸爸的眼睛。
爸爸也在看他。
“爸,上个月你带我去游乐园买的票放哪里了?我打算收集起来做个回忆册。”
“啪——”
这次掉落的是右手的全部指甲。
三秒后,爸爸恢复了行动,他看着桌面上四个断裂的指甲,慢慢地用左手挡住,默不作声。
陆远的瞳孔慢慢缩小,眼皮渐渐地耷了一半。
“爸,一年前我入学,你给我买的书包放哪里了?我找不到了。”
……
“爸,你不是我爸吧。”
……
爸爸的所有指甲都断裂了。不仅如此,他头上浓密的黑发渐渐脱落,只剩下少量的发丝留在头上,变得灰白。
爸爸一下变得苍老无比。
反观背景墙一样的大伯,身遭的黑色却有着收缩的迹象。
但陆远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远感觉面前的空气好像变得稀薄了,心脏的心室好似被血栓堵住了。
他有些不敢去面对这个现实。
爸爸的身形变得佝偻了,皮肤也变得干燥,只有额头右边的黑色大痣,仍旧圆润反光。
“你是怎么发现的?”
爸爸的声音没有变,和记忆中的一样,中气十足,但音色偏阴柔一些。
陆远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
“如果我说出三年前的记忆,你会发生什么?”
“呵呵,我会立马消失。”
陆远的眼皮彻底耷拉下去了。
“所以,你到底是谁?”
“先回答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教的,找规律。”
“呵呵,很好。”
“你是谁?”
“我是你爸啊。”
“你不老实。”
“呵呵。”
陆远放下筷子,眸子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为什么你有我爸的记忆?为什么你知道我和我爸上周去钓鱼了?我爸……去哪里了?”
在陆远发现他说那些话能对男人造成伤害和禁锢后,他选择直接摊牌。
“你真的想知道吗?”男人回敬目光,认真地说。
“我……”
陆远似乎走到了浓雾遮挡的悬崖,往前一步也许是道路,也许是深渊。
“我要知道。”
“好。”男人说这个字的时候,脸上的皮肤掉落一些。
“咚——”
“咚——”
“咚——”
好似钟声响起。
陆远忽地变成了自己记忆中的第三者,他“看见”一个男人的黑白遗像被竖立在棺材旁边,棺材旁边摆满了各种颜色的花,花的周围围着一圈白色的低矮栏杆。白色栏杆旁边站着很多双大小不一的皮鞋,皮鞋的远处,一个神父正跪着祈祷。
这是……这是……
陆远看见自己的母亲从白色的地毯中走来,她拉着少年时期自己的手。神父停止了祷告,教堂变得针落可闻。
画面忽然一转,少年时期的自己踏上一处草坪,他的肩膀上压着一副白色的木棺。少年艰难地走着步,木棺的尾部,一个和自己父亲九分相似的男人正帮忙抬着……
陆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画面不断变化,他扭头,饭桌旁的男人就在他的身后。
男人的身体正在掉皮,露出皮下黑色的阴影。他的皮肤下没有血管、没有筋膜、没有肉,而是漆黑,一片漆黑,宇宙一样黑。
“我……”
陆远发现男人不见了,他的眼前再次出现新的画面。
入学的那段时间,陆远从店员手上接过书包。他的身旁并没有人,但却对着旁边笑了笑,嘴唇蠕动,解读唇语内容是“谢谢爸爸”。店员微笑地看着陆远,并未感觉到异常。
一个月前,陆远拿着一张票走进游乐场,一个人玩了过山车、摩天轮、鬼屋。在鬼屋旁边还有几个女生过来要微信,陆远没有给。
三天前,陆远一个人坐在江皋上,双手持着一个钓竿,旁边的红桶只有混着泥沙的江水,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那些下午回家吃饭的日常,餐桌上只有两双碗筷。那些和父亲的欢声笑语,妈妈并没有听见;那些手中多出来的零花钱,是妈妈偷偷放进陆远荷包里的。
不……不……
陆远的头忽然剧烈疼痛起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脑袋深出钻出来一样。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
陆远痛苦地回头,下意识地想要找到什么依靠,那个男人还在身后。
此时男人的皮肤已经掉光了,变成一团漆黑的人形影子,但依然能看出是爸爸的身形。影子的右手牵着另外一个影子,被牵着的影子和陆远身形有九分相似。
“去吧。”
爸爸的声音响起。那团和陆远相似的影子松开了黑影的手,朝陆远慢慢走去。好似过了几个世纪那般漫长,影子走到陆远身前,渐渐地和陆远融合。
“啊啊啊啊啊!!!”
疼痛,
剧烈的疼痛。
陆远的骨骼噼啪作响,血肉犹如被开到最大功率的负压机吸住一样抽离身体,同时骨头好似在被激光雕刻一般,仿佛艺术大师们正在认真雕刻一个石像,陆远就是被雕刻的那位。
“这是一只可以吃鬼的鬼,现在已经融进你的身体里了。我的杀人规律你没有找到,但死亡规律却被你推理出来了。嗯……不要贸然去接触你的那个邻居,他的体内有只s级厉鬼。有句话千万记住了!能对付鬼的只有鬼,能杀鬼的只有规律!”
“轰——”
眼前的世界崩塌,陆远被记忆空间抛了出来,重重地摔在瓷砖地上。虽然身体疼痛无比,但被震碎的生活,却如同被完美修复的碎镜一样,看不出裂痕了。
陆远艰难地起身,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妈妈还在吃饭,而变成一团黑影的男人正站起身体,向玄关的方向走去。
“好好学习,多吃肉。你在长身体……虽然现在对你说这些已经不合适了。”
男人一只脚踏出门外。
陆远好似明白了什么,他那么聪明,他真的明白了。他的下唇在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旋儿。刚才那只鬼融进身体带来的痛苦已经感受不到了,此刻他并没有察觉身体中多出来什么,反而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挖走了。
“呵。
“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