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可疑了。
太子微微挑眉，见女子手捧鸡汤，一脸期待，还是笑着接了过去。
他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只见碗里黄色的汤水上竟还漂浮着诸多杂质，他的手不禁顿了顿 。
“……”他想此刻他的凤眼一定透着复杂的神情。
“三郎若是不想喝……”女子见状，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太子马上拿起汤碗喝了起来，几乎是一饮而尽。
“怎么会不想喝？月牙儿特意为我做的药膳鸡汤。”太子虽然这么说，可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即便可信度不高，但他依旧坚持称赞道：“这汤……色泽丰富明艳，有沁人心脾的独特香气，味道的话……一口便足以使人飞升九天，真是色香味俱全！月牙儿果真是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必大有造诣，仅差一位经验老到的师父引路，等下我便给你在尚食局寻一位。”
女子岂会听不出太子是在安慰自己，虽然有些沮丧，但也感觉好受多了，李明昭的言行举止向来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她站起身，伸手想去收拾空碗，但忽然停下动作，有气无力道：“我今日有些累了，就劳累你宫里的人收拾一下吧，食具……也先留在你这。”
“自是没问题。”太子望着女子，有些担心，关切问道：“月牙儿，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御医过来。”
见太子就要起身，女子摇了摇头，娇嗔笑道：“不用，起得比鸡早，怎能不累？回去歇一歇便好。”
太子倒是习惯了早起，因为要处理折奏与事务，他总是每天只睡四五个时辰，常常在寅时便已起床，但他也不觉得疲倦，反倒精力充沛。
不过他还是心疼女子道：“那样的话，让凌澈给你批几日假，今日的案子你不要管了，回去好好休息。”
“好。”
太子仍觉不够，一边送女子走到门口，一边不忘各种叮嘱。
久违的阳光洒在女子单薄纤弱的身上，她的面色苍白无血，唯有绯红色的官袍让她看起来稍有气色，不至于像一张风吹就跑的白纸。
她拿起靠在墙边上的一把素伞，伞已十分陈旧，伞面上的细密裂缝被人小心修补过，可见使用者的珍惜，因为这是她在离京任官时，李明昭送她的。
她尤记得那日也是个晴天，在薛宅的老树下，一位郁郁不得志的儿郎来为一位寄人篱下的女子送行。
那时候的他们并不像今日一般受人关注，还可以偶尔见面。
她记得那时她曾应承过他，她会等他，到见证盛世到来的那一天。
也是在她离乡背井的日子里，这把伞代替着李明昭一直在她身边为她遮挡风雨。
太子看了一眼，认出是当年那把，他微微笑道：“这把伞你怎么还用着呀？早便该换新的了，下回我在宫中重新为你挑选一把。”
女子不舍地看着手中的伞，道：“你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理这闲事？我晚点得空自己去容华阁挑一把即可。”
太子笑了下，他的凤眼看向女子时总是格外宠溺，他柔声道：“挑多少把都行，只要你喜欢。”
女子轻声应着：“好。”
随后她将伞郑重其事地递到太子手上，道：“三郎，这把伞我不舍得扔，就还给你吧，希望你……勿忘初心。”
太子还未来得及品出女子话中之意，女子便头也不回地动身离开了。
因为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女子走后不久，东宫又来了位稀客，是和女子同在大理寺的张凌澈。
不过太子并不意外，他已猜到李甫最后会将这个案子交到他的手上。
在安宁离京后，太子一家独大，李甫曾有过收权的想法，但当李甫真的处理起朝廷事务时，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有心无力；于是他又天真的想要恢复到此前太子与安宁二虎相争的局面，以此来互相牵制双方，而他自己则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李甫低估了所有人。
他先是低估了太子，如今太子的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即便安宁回京，也陷入下风处处受制；他又低估了其他觊觎他皇位之人，那些人为了夺位，甚至不惜谋害于他。
就算再不愿意去想，可李甫心中还是有了怀疑的对象，只是在他的亲妹妹和他的两位亲儿子之间难以决断。
可是这人究竟是谁又何如呢？他们都是他手心手背上的肉，任哪一个，他都承受不住。
再加上刚刚遇刺，他已经身心俱疲了，那根紧绷的弦在他遇刺的生死关头骤然崩断，在太子舍命推开他的那一刻，他坚定了要让位给太子的想法。
在做了这个决定后，李甫忽然觉得浑身轻松，也许他早该放下本就不该属于他的东西了。
这个皇位本就不属于他。
天子处事消极，可张凌澈却不然，因为他细思之下，愈发觉得这件事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天子和太子遇刺，最大的怀疑对象无异于是安宁与两位亲王，这两方当中必有真凶，但若稍加推敲，便会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
若真凶是两位亲王，他们只需要谋害太子即可，又何须使得偏爱他们的父皇身陷火海？
若真凶是安宁，安宁又岂会蠢到妄图在光天化日下纵火烧死天子与太子？而且她要想称帝，何止需要刺杀这两人？在她之前，还有两位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张凌澈深知，一个案子中，矛盾的地方往往就是案件的真相。
对此，张凌澈已有了自己的猜想。
他快步来到东宫，欲与太子商讨此事，却在进门时瞥见了一把孤零零靠在墙边的素伞，他微微怔了怔，停下了脚步，因他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把伞是女子那把。
女子说她要来东宫，她的伞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他奇怪的是女子爱惜这把伞如爱惜己命，又怎么会落在这里？
她今日的诸多异常让张凌澈有了深深的担忧，但不由他多想，太子已收到通报早早等在门口。
听闻张凌澈这么火急火燎地来找他，太子也坐立不安了。
张凌澈向太子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进屋关上了门，在确定四下无人后，张凌澈马上将自己的推测告诉了太子。
太子听完后脸上笑意再无，蹙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行刺之人与纵火之人，是两个人？”
“是，这样是最合理的解释。”张凌澈说着，眸光锐利地落在了桌上的空碗上。
“我调查了刺客的身份，得知他在几日前冒名顶替他人入宫，随后有宫人看见他一直在东宫附近活动。我想是因为东宫戒备森严，他没有寻得合适的下手时机，所以不得已选择在今日下手。但从这里我们可以反推出几点。”
张凌澈继续说着，同时，碗里一股冲鼻的酸苦药材味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一、刺客只有一人，且是冲着你而来，那么幕后指使者最大的可能就是两位亲王，因为只有身为太子的你死后，两位亲王才能名正言顺被立为皇储，只要再查一下刺客的身份，应该很快就能顺藤摸瓜揪出后面的人，而我方才也已提前派人接近两位亲王，可收到回报，他们已经不见踪影了。”
太子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看来我的两位好皇兄是畏罪潜逃了，我会下令盯着他们的人，同时严守城门，防止他们逃出京都。”
张凌澈点了点头，继续道：“第二、从刺客只是针对于你，并没有伤害天子这点可以得出推论，祭台的火不可能是刺客所为，那么也就是说真正的纵火者另有其人，而刺客极大可能是趁乱行刺你。”
太子挑眉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张凌澈答：“安宁公主。”
“姑母么？”太子薄唇勾起一抹不浓不淡的笑意，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位皇兄回来京都没几天，便三天两头往公主府上跑动，倒是毫不避讳，生怕我的暗桩无事可做。不过月牙儿与我说了，姑母并没有要助他们之意，从现在看来，姑母非但没有想过要帮他们，甚至还设了个计栽赃嫁祸他们。”
火灾若是能侥幸除掉天子与太子，安宁自然是最欢喜不过；若是不行，她照样可以将火灾嫁祸到两位亲王身上，再以两位亲王弑父杀弟为由罢黜他们皇子之位，而她什么损失也没有，坐拥渔人之利。
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果然像是老谋深算的安宁会做的决定，太子说完幽幽笑道：“不过如果是姑母的话，她一定不会留下任何马脚。”
两人一路明争暗斗到现在，自然都不是吃素的。
这事若换做太子来操刀，他也许会不经意地暗示两位亲王派来的刺客，祭台上的红线毯放在哪里，提示刺客小心火烛诸如此类借刀杀人的手法；又或者早就提前安排好纵火者的退路，断绝一切可能指向自己的线索。
张凌澈没有接话，而是忽然伸手拿起空碗查看，随即问道：“殿下，你刚刚吃了什么？”
太子眼底含笑，答道：“月牙儿亲手做的药膳。”
张凌澈闻言微微蹙眉，又问道：“什么药膳？”
太子不愿去形容药膳的味道，只答：“我吃不出来，混杂了各种药材，不过里面有鸡肉。”
太子话音刚落，张凌澈的面色忽然一凛。
他的脑子刹那间就天旋地转起来，这些天来一直笼罩在他面前的迷雾终于开始快速褪去，可紧接着，一个更加恐怖的阴谋浮现了出来。
民间关于“阴兵借道”的诡异传闻、违和的火灾以及女子的异常……
见张凌澈像失了神一样站在原地，太子觉得奇怪，刚想要出声询问，可他忽觉腹部一阵疼痛，就连呼吸都愈发困难。
他头重脚轻倒在地上，恍惚中他看见张凌澈古潭般的双眸在向他靠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中满是看不清道不明的忧郁与痛苦。
太子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张凌澈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上。
“是火灵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