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低沉,微雨霏霏,京都内避雨的行人匆匆,唯有一女子素手持伞站在阁道上,回望上苑里那片繁花。
这是一个极其清丽的年轻女子,她戴着一顶白纱幂篱,着一袭藕丝襦裙,露出的小半截手臂肌光胜雪,只往烟雨中站着,便是冰清玉骨之姿。
而这绝世的容颜,却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世人谈及她,更多的评价是敏识聆听、探微镜理的女神探。
她是薛翎月,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今日是她回到京都的第一天。
一路从洛州过来,没有奴仆,素衣轻装,一切从简,可她却是真真正正的高门贵女,她的奶奶是舒月公主,叔母是安宁公主,身世极其尊贵显赫。
这样的高门贵女,既不待字闺中修习琴棋书画女红,也不在外骑马狩猎打球,偏偏终日往死人身上凑。
她所到之处,必有诡案。
到了家宅,来不及歇息,薛翎月便紧赶慢赶往城郊坟场行去,因她方才在路上听到一宗怪事。
有户人家,被人掘坟了。
谁家不是讲究一个入土为安,这般惊扰先人,可是天大的事。
薛翎月一心赶路,走得飞快,雨天道路泥泞,溅起的泥点子染脏了她雪白的衣裳,可她毫不在意,目视前方。
漫过杂草,薛翎月便见着一群人围在一座简陋的坟包前,边上一家三口痛哭流涕,哀声四起。
薛翎月忙走上前去,见那不大的坟包已被掘开,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口中吞下一个黑漆漆的薄棺,可这棺材里却是空空如也,不见尸首,反倒因为下雨,里面已经积了不少泥水。
一老汉仰天长啸道:“我苦命的女儿啊!你去哪里了啊?”
薛翎月心生疑惑,去哪里了?一个已死之人,为何用此措辞?是因为悲伤过度,口不择言吗?
薛翎月越过围观人群,拾起被丢在土堆里的木牌子,上面写着:范家小女平秋之墓。
刚刚还在抹眼泪的中年男人警惕地朝薛翎月问道:“你是谁啊?”
薛翎月应声朝男人看去,他穿着一身缝了又缝的粗布衣,约莫三十好几的样子,黑色的方脸上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容貌有些异于常人。
薛翎月留意到,她一靠近,便有一个少妇怯生生地躲在了男人身后,举止亲密。
这是这家的媳妇吗?薛翎月刚刚并未见她面露凄色,还以为也是个凑热闹的。
薛翎月躬身向诸位在场的父老乡亲们客客气气地行了礼,这才拿出大理寺令道:“诸位乡亲好,我是新任大理寺少卿薛翎月。”
大理寺少卿,那可是四品的高官!众人大吃一惊,也纷纷行礼。
“我看看!”薛翎月身前的男人凑了过来,瞪大一边眼睛看道。
他身后的少妇却是怎么也不敢过来,双手绞衣,杵在原地显得神情紧张。
薛翎月倒觉得奇怪了,难不成她长得像是只会吃人的老虎?
薛翎月指了指一旁的坟包问道:“你可是范郎?这是你妹妹的坟吗?”
男人又是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里只有你和两位老人家在落泪,而碑文上写着‘范家小女平秋之墓’,我便斗胆猜测一下,你们是一家人。”
“确实如此,我叫范平远,这两位是我阿耶阿娘,这是我妹妹范平秋的坟墓。”
薛翎月看向了范平远身后的少妇,而后垂了垂眸似有所思,她浓密的睫毛盖在一双明眸上,如同皓月隐于密云中。
范平远与少妇看起来关系并不一般,可范平远却没有介绍少妇,那么这个少妇是谁?她又为什么会行宫中之礼?
薛翎月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观察着少妇,她发现少妇的一举一动,像极了宫中训练有素的宫女,连低头的姿势,也是一样的。
“可否与我讲讲发生了什么事吗?”
范平远闻言眼神闪烁、吞吞吐吐道:“哦,今天是我妹妹的忌日,我们一家子便过来扫墓,没成想一来,就发现妹妹的坟被人掘了!”
薛翎月扫了一眼坟包,点头道:“那我可以下去看看吗?”
“看看?”范氏一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难色,范平远道:“这可是死人坟,你一个女人下去做什么?”
“我去看看有什么线索。”
有人被掘坟,大理寺查案,本是职责所在,薛翎月说完便欲下坟,可马上遭到了范氏一家激烈地阻挠。
范平远忽然态度大改,扯住薛翎月的手不放道:“等会,你来历不明,不能下去!”
薛翎月平静地抬眸道:“你们方才不是已经看过大理寺令了么?”
“谁知道是不是假的?你没穿官服,而且还是个女人!”
范平远前面所说的薛翎月尚能理解,只是女人与查案有什么关系?自女帝以来,便有诸多女子从官上阵,巾帼从不让须眉。
“对!从来没见过你,你不能下去!”
经过范氏一家的起哄,纤弱的薛翎月立刻被众人包围,此时此刻,她像是雨中的浮萍摇摇欲坠,孤立无援。
就在这时,一群锦衣官员快步走进了人群之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着绯衣官袍的年轻男人,他的身材高挑挺拔,如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大理寺查案,闲杂人等避让!”
来的是大理寺的人,薛翎月未来的同僚。
薛翎月闻言缓缓抬头,便正正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这双深沉的眼睛生在一张清冷脱尘的脸上,像是千年古玉般,无暇、清透而疏离。
只一眼,便惊艳了浮生。
可薛翎月也只看了一眼,她的视线便马上向四周望去,因她发现刚刚的少妇消失了。
众人一哄而散,只剩下薛翎月和范氏一家,薛翎月定了定睛,又再次打量起来人。
这个绯袍男人长得是极好看的,五官端正大气美如冠玉,可惜面若寒霜拒人千里,他一袭官服穿戴整齐一丝不苟,举止雅逸风姿卓卓,威仪中亦具雅士风骨,一看便知是谁了。
薛翎月主动行礼道:“张少卿。”
绯袍官服说明男人是四品大理寺少卿,再叠加上惊才风逸、不苟言笑、傲然独立三点,不是冷面判官张凌澈又会是谁?
只是此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傲气,还要清冷,还要不好相处。
为首的男人确是张凌澈,张凌澈的目光也定在薛翎月身上,他薄唇轻抿,并未应答。
她知道他的身份,但她绝非案内人。
坟包简陋,说明事主家境不会太好,这里其他三人皆着布衣,唯有此女虽是素衣,却打扮得体;其他人是久经劳作之姿,此女仪容高贵气质不俗,如此一看便有结论。
张凌澈不咸不淡道:“薛小娘子。”
只是对视几眼,两人便把对方结结实实打量了一遍,扒掉了层皮,无形中你来我往地交了轮手。
“张少卿如何得知?”薛翎月对于张凌澈能够认出自己,并不意外,她之所以问,只是想听听张凌澈的推理。
“你衣服上的暗纹绣图,是洛州流行的牡丹花样式;你手中的油纸伞,是江南烟雨阁所制;你认得我。”
薛翎月于及笄之年从官为政,先任钱塘县判佐,后调任洛州司马,又在安宁公主的举荐下上调大理寺,所以她身上有这两地之物便不足为奇。
张凌澈没说的是,薛翎月手中的油纸伞多处磨损,有些年头了,她身居高位,又是贵女,一把油纸伞却用了许久。
“这不能说明什么,这些物件在京都里也能买的到。”薛翎月说完顿了顿道:“而冷面判官的名声更是早已经传遍各个州郡。”
张凌澈淡淡道:“你的伞面。”
张凌澈此言一出,薛翎月便明白了,明白了冷面判官果然名不虚传。
江南与两都气候不同,她的伞面在江南长期被雨水滋润,桐油发亮,而后随着她到了洛洲,洛州气候干燥少雨,伞面便开始龟裂收缩,一来二去便形成了特殊的纹路。
薛翎月抬眸,提了提声道:“既然张少卿识得我的身份,为何不称呼我为薛少卿,反倒叫我薛小娘子?”
薛翎月既有官职,张凌澈却不以官职相称,这只能说明张凌澈并不认可她。
一旁的大理寺丞横眉道:“你个小娘子怎么跟我们张少卿说话的?”
薛翎月不卑不亢道:“我与张少卿平级,于情于理,你们都该称呼我为少卿。”
“你不过是个安宁公主讨来的斜封官,怎么配和张少卿比?”
大理寺丞是个年轻人,叫万学正,年轻人直言不讳,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别说张凌澈,任哪个寒窗苦读上来的官员都瞧不起这不堂不正的斜封官。
谁人不知,齐后与安宁、长乐等诸位公主依势用事,贪贿受赇,别于侧门降墨敕,斜封付中书授官,号“斜封官”。
只要花三十万钱,就可以买一个官。
面对众人的鄙夷,薛翎月也不恼,反问道:“证据?”
“谁不知道你是安宁公主的侄女?”
“所以?”
原本义愤填膺的万学正被薛翎月几句话堵的哑口无言,偏偏这薛翎月十分平静,仿佛说的事情和她一点关系没有,倒显得他无理了。
“查案。”张凌澈不冷不淡的一声便结束了这场同僚间的“友好交流”。
薛翎月也不想在这种无谓的风言风语上多费口舌,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又如何能控制得住?有这功夫,不如多查几个案子,反正大理寺是来人了,她二话不说便卷起衣袖,准备下坟。
万学正正要出言阻止,张凌澈云淡风轻地伸了伸手,便由着薛翎月将伞收在一旁,摘下幂篱,两手撑在泥地里纵身跳了下去,动作灵巧得像只小雀。
一看就没少下坟。
没了幂篱遮挡,薛翎月绝色的天姿展露无遗,引得在场众人暗自惊叹,唯有张凌澈面无表情,静静看着薛翎月那双白靴彻底没入泥水中,一下就被泡成了黄色,冷寂的雨水漱漱扑入她雪瓷般的面庞,湿漉漉的墨发垂在玉颈上,明明很狼狈,却仍让他想起一个词。
纤尘不染。
虽于坟中,土不著足,随岚风来,吹破土山,令散为尘,乃至一尘不著。
“少卿,咱们还没核验她的身份,就这么让她下去了?”
“不必了,她就是薛翎月。”张凌澈声音缥缈,却尘埃落定。
这般奇女子,世间再无其二。
不多会,薛翎月以手捻土,放在鼻前嗅了嗅,对张凌澈道:“新土。”
二人再次四目相对,雨珠从薛翎月卷翘的长睫坠落,划过她凉得微红的脸颊,坠落在她冷得微微发颤的身子上。
张凌澈转过脸去,看向慌慌张张的范氏一家,声音清冷的也如这无情寒雨一般。
“伪报盗墓案,押回大理寺受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