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收,霁光浮现。
薛翎月伸手抹了把脸,心中暗付定是贵人出门多风雨,否则为何将她淋得浑身湿透,这雨便停了?
见要押人,范平远激动地大喊道:“你们凭什么看一下土就说我们伪造盗墓?”
薛翎月仍站在坟里,她将土摊在手中展开,不急不缓道:“坟中的土土色新鲜,土质疏松,未经夯筑,没有孔道和鬃眼,且坟中的淤泥土含沙量极低,定是刚挖刚埋不久的新土。”
范平远懵在了原地,愣是没听明白,怎么还能有人可以从一捧土就辨别出是新挖的坟?
范父见势不对,赶忙出来解释道:“一定是我老糊涂了,记错了小女的坟墓,误报了假案,还请两位少卿网开一面!”
薛翎月抿唇不语,越想越觉得蹊跷。自家女儿的坟墓也能记错?可木牌上刻着的分明是范平秋之墓,这一家子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雨停了,薛翎月的衣裳却未干,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偏偏这时候张凌澈还一直在看着她,多少让她觉得有些窘迫,她刚想说话,却发现张凌澈是在看她脚底下的棺材。
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万学正见状怒目道:“抓个正着,还想抵赖!我们大理寺就是在查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人!”
范父一脸惊恐,连忙大声喊冤道:“冤枉啊!我真是年纪大了记岔了!”
张凌澈目光收敛,面色沉静道:“京都的寿材店拢共就这么几家,这口棺材什么时候买的?谁买的?一查便知。”
张凌澈不愧是大理寺少卿,真是对得起冷面判官这个称号,审起人来一针见血,一句废话没有,最重要是还面无表情,活像阎罗。
范氏一家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拜道:“我们此举也是事出有因!京都内最近盛传有诡新娘出没,据说都是些还未出嫁就死了的女子,因冲天的怨气死而复生,破土而出,她们先是提前三日托梦,后又穿着一身红嫁衣在夜半敲门,若是不开门,那第二天就会全家惨死,唯有家中独身男子与其完婚,方可保家宅平安!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初到京都的薛翎月越听越玄乎,红嫁衣,诡新娘?这是一种对婚嫁的什么执着?竟能让人起死回生?
范父继续说道:“我家平秋因病去时也正是待嫁闺中的年纪,没当成诡新娘,谁知却被霍安康看上了,霍安康和我家是世交还是邻居,他家里有个老大小时候摔瘸了腿,一直娶不到媳妇,可三日前霍老大被‘诡新娘’托梦盯上,就打起我家平秋的主意,想要结一桩冥婚,这样就算不上独身了。”
用冥婚对诡新娘,用阴法对抗鬼物,似乎是这个理。
“不是我不想帮他,只是我家平秋打小就不喜欢霍老大,我要是答应这桩婚事,平秋在九泉之下肯定会怪我的,所以我这才想着伪造平秋也变成诡新娘了,好拒绝这门冥婚!”
范父说完,范平远也忙道:“阿耶也是为妹妹着想,可怜天下父母心,还请少卿法外开恩呀!”
三人说完,又哭成了一片,比这场雨,还要凄苦。
但他们的这个思路,着实有些许另辟蹊径,连薛翎月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张凌澈忽然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犹如两道寒冰扎了过来,这次她确定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张凌澈漠然开口道:“薛少卿,你,怎么看?”
薛翎月刚从坟中爬出,带起一阵水花,她抬起一双杏雨桃花般的眸子看向张凌澈。
薛少卿?她这算是得到了张凌澈的认可了吗?还是,他在故意试探她的能力?
很显然,是后者。
她初来乍到,根本没听过什么“诡新娘”的事情,仅凭范氏一家的只言片语就让她判断,这张少卿,是准备给他下马威呢。
众人的目光都定在这清丽女子身上,薛翎月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衣裳上的泥水,缓缓道:“我从不妄下结论。”
大理寺众人面露鄙夷,心中唏嘘:这薛翎月是不妄下结论,还是腹中无墨?
事实上薛翎月不是一无所获,从范父刚刚的话中,薛翎月可以判断出范家和霍家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好,最起码,范家并没有把霍家当成世交,否则又怎么会在“全家惨死”这么恐怖的诅咒下,还千方百计设法推脱呢?
即使拒绝,也可以摆上明面说,让霍家另寻他法,这也就可以看出,范家的人言行不一,十分伪善。
另外,从万学正的口中,薛翎月也可以看出大理寺对“诡新娘案”的态度,他们认为这件事背后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只是目的是什么,薛翎月还未探明。
所以薛翎月在未能窥得案件全貌的情况下,她不想因为新官上任要树立威信便胡乱卖弄夸夸其谈。
她薛翎月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无需向任何人证明自己。
张凌澈闻言长睫微翕,盖住了眼中神色,他淡淡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不予计较。”
“谢各位贵人!”范氏一家大喜,一番大拜,赶紧匆匆离开,连那新挖的坟,也弃之不理了。
薛翎月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范氏一家很可疑,但薛翎月一贯是主张疑罪从无的,而且此案核心并不在伪报盗墓,而在“诡新娘”,从张凌澈的裁断就可以看出这点,否则他不可能轻易放走范氏一家。
“回大理寺。”张凌澈抬眸看了薛翎月一眼,目若寒霜,继而转身离去。
好冷!真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薛翎月打了个喷嚏,赶紧跟了上去。
人都走光了,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走没几步,薛翎月见到前头有几辆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张凌澈上了为首那辆白铜檐子的马车,其他人也都各自登上了不同座驾,但良久未见启程。
这是在等她?
薛翎月舔了舔发冷的唇,她点了点数,似乎只有张凌澈那驾马车尚有空位。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矫情了,先是浇头大雨,后是山风呼呼,她怕自己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一不小心”得了风寒。
掀开车帘,薛翎月扶着门沿上了马车,车厢内张凌澈已捧着案卷端坐着,一盏香炉置于正中的四角矮桌上,炉中有兰绮,燃起朱火青烟,吐气委迆,馥有令芳,薛翎月一下便觉得暖和了许多。
马车的座位上摆着几个绫锦垫子和方干净帕子,薛翎月自知自己此刻浑身泥泞甚是狼狈,便将那坐垫挪了挪位置,这才坐在木椅上,等她一坐定,马车便开始往城内驶去。
果然是在等她。
见张凌澈无意与她说话,薛翎月也不打算自讨没趣,事实上,她本就喜静,若非探案所需,她宁可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
马车内空间狭小,薛翎月也不好意思盯着张凌澈看,只好将脸侧到窗边,一边擦拭着长发,一边看那骤停的山雨又欲来。
京都的天气,也像这时局一般风云变幻,不甚明朗。
女帝逊位,下诏传位于太子李业,昱宗即位后随即恢复大景国号。
没成想,紧接着就发生了“景门桥匿名信案”,昱宗以宰相张煊等功臣造谣诬陷齐后为由,一再对几大功臣进行贬官流放,张煊也因此事忧愁愤懑而死。
再之后,齐后效仿女帝南郊祭天,天降祥瑞,《桑齐歌》流传,一切都如同当年女帝称帝前的征兆。
起风了,摇摇欲坠的根基还禁得起考验吗?
几颗雨珠子稀稀疏疏砸在了车顶,不一会便像是无数大珠小珠落玉盘,寂静的空气也变得潮湿粘腻。
薛翎月半干的衣服又氲起湿气,凉飕飕刺骨的冷,她不禁伸手摸了摸鼻子,生怕打喷嚏扰了车内一番清净。
然而对面的书卷声还是戛然而止,随之出现在她眼帘的是一方素净的帕子,还有一只修如梅骨的手。
这种白绢薛翎月认得,是仵作惯用的款式,张凌澈随身带着,是因为他也亲自验尸吗?
“你那块帕子湿了,用这块吧。”张凌澈神色淡然地看着薛翎月,这女人连坟都敢下,何惧不详之物?
薛翎月接过,颔首道谢,她的声音清清冷冷,似雨绵绵。
半晌,薛翎月决定打破这僵止的局面,她问道:“张少卿,可以和我说说‘诡新娘’吗?”
薛翎月开口,也做好了张凌澈会让她自己回大理寺调取卷宗的准备,毕竟他们两人同为大理寺少卿,是同僚,更是竞争关系。
张凌澈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他径直将手中的卷宗递到了薛翎月面前,这才缓缓道:“半个月前,宵禁时分,武侯在昌明坊发现一户人家房门大开,屋内燃着红烛,一件红嫁衣高悬于房梁,全家四口皆惨死家中,京都县尉查探发现四人死因皆为中了野葛之毒,家中有大量财物丢失。”
灭门惨案,财物丢失,薛翎月随着张凌澈的话看向卷宗,卷宗上登记的案发时间为正月二十四日。
野葛剧毒,女帝时期的酷吏就曾说过“我之文牒,有如狼毒野葛也”,只是这野葛种植难度不大,随处可见,甚至许多百姓都喜欢用其来喂猪,又称“猪人参”。
张凌澈等薛翎月看完卷宗,才接着道:“紧接着二月九日,二月十七日,分别位于永和坊、安邑坊又发生了两起灭门案,死因相同。”
薛翎月安静地听着,心中暗自分析。这三起灭门案从时间上看似乎并无关联,案发地点分布在城西、城东、城南,唯一可见,这三坊位置逐渐朝皇城而去。
“随后案子移交至大理寺,我们在调查时发现死者中定有一成年男子,以及一件红嫁衣。”
红嫁衣?难道这几起案子都和婚礼有关?
薛翎月沉吟了片刻,问道:“是否有调查过这些红嫁衣源头?”
张凌澈点头道:“嫁衣都是死者死前于不同的成衣铺采购,买的都是店内通用款式。”
这么说来,也无共通性。而且,既然红嫁衣是死者生前采购,说明死者愿意成婚,那又何来拒绝婚事全家灭门之谈?
薛翎月问道:“是因为命案现场都有红嫁衣,所以便有了‘诡新娘‘的志怪传说?”
张凌澈轻轻摇头,沉声道:“因为京都内,确出现了一批‘诡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