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停滞,薛翎月的眼光都落在张凌澈古潭般深沉的瞳孔里。
尤其是他面如寒冰,说话的时候让人不寒而栗。
张凌澈继续道:“三日前子时,坊内武侯通报,京都共有七户人家同时举行婚礼,新娘皆如行尸走肉,身着红嫁衣。”
夜半子时阴气最重,新人举行婚礼?还都穿着红嫁衣……这种诡案,薛翎月还是头一次遇见。
“翌日,七户人家主动到县府呈递手实,增添人口,即是昨夜婚娶的新娘子,里正一查,这些新娘子早在数年以前已经死亡。”
薛翎月越听就愈发觉得浑身发冷,死去的人复生嫁人,真就如范氏所说,带着诅咒破土而出?
“县府派人去查,发现这群女子的坟墓都已大开,尸首凭空消失不见。”
张凌澈顿了顿道:“但大理寺前去探查时,在墓中发现挖掘痕迹,系人为盗墓。”
“所以你们怀疑有人装神弄鬼,便守在城郊之外?”
张凌澈微微颔首道:“今日一见,果真是一场自导自演的诡计。”
看来张凌澈等人是有备而来,想必他放走范氏一家是放长线钓大鱼之举,薛翎月垂眸问道:“那些‘诡新娘’呢?”
“那些‘诡新娘’白天形如死人,唯有夜晚才会苏醒,我曾一一审问过她们,只道什么也不记得了。”
“什么也不记得,却知道敲门,知道嫁人?”
“正是如此,她们称有记忆时,便已在堂室行礼拜堂。”
薛翎月听到此,不动声色地挑唇问道:“张少卿,你,怎么看?”
张凌澈知道薛翎月是在对自己方才的试探进行回击,不急不缓道:“借尸还魂。”
薛翎月“哦”了一声,有些意外地调侃道:“没想到张少卿也信鬼神之说。”
张凌澈淡然问道:“薛少卿不信?”
薛翎月双眸坚定,摇头道:“从来不信。”
张凌澈未答,看着薛翎月的眸子神色不明,他早听说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是安宁公主亲自向昱宗举荐之人,她的奶奶是昱宗的姑姑舒月公主,舒月公主当年正是因为身陷“巫蛊案”而被贬,死在了房州。
她不信鬼神之事,是因为受当年“巫蛊案”的影响吗?
想到这里,张凌澈便想起他死于诬告的爷爷。
鬼神和人心,究竟哪个更加可怕?
“张少卿,你所说的是有人借助已死之人的身份生活下去吧?”薛翎月微微抿了抿唇,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如果张凌澈真相信鬼神之说,那又怎会怀疑有人在装神弄鬼?
薛翎月继续分析道:“‘诡新娘’和三宗灭门案,前是为了入户嫁人、后是为了谋财害命,目的并不相同,却被编为一个志怪传说,可见二者之间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张凌澈不置可否,目光穿过车窗道:“是与不是,很快便知。”
薛翎月顺着张凌澈的视线望去,远处是威严的京都,高耸的城墙自上而下淌着冰凉的雨水,既像百姓的眼泪,又像战士的鲜血。
这座古城已经经历过太多硝烟战火,见证了数次改朝换代,皇权迭代易姓,受苦受难的始终是最底层的黎明苍生。
薛翎月见张凌澈垂下了眼,这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笼罩着三分悲天悯人的神色,但很快便消散在云烟里。
可薛翎月看懂了,这个男人远不像他表面上这般冷漠高傲,他很像薛翎月认识的一个男人,心系苍生,殊途同归。
张凌澈似乎意识到薛翎月在盯着自己,他挑起明眸与女子对视,他才发现,薛翎月的眸子如暖阳下未化的冰雪,像她这个人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张凌澈轻咳两声,薛翎月才意识到自己看出了神,有些窘迫地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先送你回去换衣服,随后带你去见一个人。”
薛翎月十四岁时,因受奶奶“巫蛊案”影响,她举家遭遇灭门之灾,先帝念及兄妹情谊留下一老一小性命贬至蛮荒之地,奶奶在半路郁疾身亡,她从此流落民间,小小年纪尝尽民间疾苦,后被叔母安宁公主收养,一直生活在安宁公主身边,长大后独居在薛家旧宅。
薛翎月想来她的履历和家世已然被扒了个遍,便只问道:“何人?”
“金吾卫将军陈沐礼,今后若有需要在宵禁期间查案,还需陈将军行方便。”
薛翎月并不认识,她及笄之年便从官为政,离家在外已有数余载,对京都内的人和事已是十分陌生了,但金吾卫是保卫皇上的禁卫,负责宫中、皇城安全,所选之人必是皇族高官子弟中的佼佼者。
张凌澈让大理寺其他人先行离开,自己则在薛宅门外等候,薛宅位于西市之上的醴泉坊,安宁公主有处府邸就在坊内。
为了不让张凌澈久候,一身泥泞的薛翎月换上一身素衣便出来了,她的墨发随意挽了一个发绾,便又随着张凌澈上了马车。
京都繁华,街道上行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薛翎月见马车缓缓而行,便知张凌澈是不想惊扰了城中百姓,特意交代了车夫缓缓而行。
正好,薛翎月从回到京都至今,她便马不停蹄未曾停歇,她将头靠在车厢上,开始闭目养神。
她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垂着,窗外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投下了阴影,张凌澈将书卷轻声放好,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帘子。
不知不觉中,马车已经停在了玄武门,一声马啼声将薛翎月惊醒,她这才发现自己在车内睡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偷瞥了对面的张凌澈一眼,而张凌澈已经先行下了马车。
薛翎月整理了一下衣裳,便一同下车,一个着金甲的男人正昂着头颅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薛翎月眼前,他的盔甲在日光下金光粼粼,如他的双瞳灼灼。
陈沐礼身材高大,刀削般的脸庞野性十足,可偏偏生了一双人畜无害的眼,眼角下竟然还有颗勾魂的泪痣。
怎么会有男人集野性、纯情、魅惑于一身?
“薛翎月见过陈将军。”金吾卫将军是正三品,而她是四品,理应由她先行礼。
可没想到陈沐礼身居高位,却一点架子也没有,他爽朗笑道:“翎月小娘子好,你像凌澈一样叫我阿礼就可以啦!”
陈沐礼笑时还有浅浅的酒窝,连薛翎月这般清冷的女子见着他,也不禁弯了弯眼角。
“好,阿礼。”张凌澈说了,她是来拜山头的,再见外就说不过去了。
陈沐礼从马上下来,玩笑道:“你们大理寺人才济济,不像我这,来来去去就这帮兄弟。”
“金吾卫职责事关重大,自然都是层层遴选,万里挑一的精兵强将。”绝非那些鱼龙混杂的外戚官员和斜封官可比。薛翎月勾了勾嘴角,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
“如此说来,我还曾经见过你。”
陈沐礼说完,见薛翎月迷茫的样子,便知道她没有认出自己了。
那也是自然的,那年中秋女帝在明安池设宴宴请文武百官,陈沐礼率金吾卫执夜守卫,控鹤监供奉曲宴,席间觥筹交错,丝竹声不绝于耳,众人皆醉于犬马声色。
唯一白衣女子端坐在末位,清冷得如一抹月华,美得不可方物。
忽而,女子在女帝的呼唤中应声走到中间,陈沐礼这才知道,她叫薛翎月,素有才女之名。
女帝让宫女提着几盏灯笼走到薛翎月面前,让她和当朝才俊比试谁最快猜完十个灯谜。
末,薛翎月胜两盏灯,女帝大喜,许薛翎月一个要求,薛翎月恳请女帝将宴席中剩下的吃食分发给逃到京都的灾民,女帝允。
陈沐礼赞道:“因为此举女帝赢得坊间百姓盛誉,京都中的治安也好了许多。”
薛翎月听完,微微笑道:“那年闹饥荒,我在前往京都的路上见到饿殍遍野,于心不忍,便借此机会上表女帝。”
那年薛翎月不过刚满十八,她能出席皇宴,只是因为她是安宁公主的侄女。
一直未说话的张凌澈静静站在一旁,想起自己曾听爷爷提起,女帝十分欣赏一名奇女子,并欲将她培养为另一个女相叶静遥,可此女子以不愿久居深宫为由谢绝了女帝好意,爷爷大为惋惜,如此看来,这个女子便是薛翎羽。
没成想兜兜转转,薛翎月还是回到了京都,而陈沐礼,也等到了她,那他自是不会为难她的,何况大理寺夜行,乃是查案所需。
只是陈沐礼担心薛翎月身为女子,深更半夜恐有危险,还特意交代了坊内的武侯和巡逻的金吾卫多加关照,又因陈沐礼素来没有架子,所以他此举遭到营中兄弟无情的调笑。
金吾卫起哄道:“京都内有‘诡新娘’现世,将军与少卿皆是独身男子,还不赶紧找个小娘子回家?省得被‘诡娘子’敲了门去!”
陈沐礼脸色泛红,挥手道:“去去去!”
而张凌澈仍是一如既往的面色清冷,让人不得不怀疑,如果有“诡新娘”敲了他的家门,他非但不会共执连理,还会拿出手枷上锁。
想想这个冷面判官真是令人生畏。
二月二十三日,子时。
冷露无声,空庭寂寥,薛翎月独自一人站在一棵枝叶零落的大树前,看枝桠上停着一只信鸽。
她伸手抽出密信,看得仔细,她白皙的脸在月辉下苍白无血,唯有樱唇轻抿,如雨后桃花绽放。
薛翎月将密信焚毁,随着一声声急促的马蹄声,信鸽消失在夜色里,随即宅门外响起了陈沐礼的声音。
“翎月,快随我来!方才武侯通报,永达坊出现了‘诡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