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是从王争背后传来的，他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变得比哭还难看。程小蚁循声望去，只见益州交子务众吏员的座席上站起一名高高瘦瘦的中年文士，他顿时怔住，因为这人正是自己的父亲——程敬之。
很快，程敬之去内衙取了钱交给王争，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借据撕毁，引得堂外一阵叫好。程敬之谢过众人，又嘱咐李金楼兄妹二人将钱还回去。王争盯着刚刚收回来的5贯交子，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本案维持原判，退堂！”钟慎如竟似忘了这是考场，去寻惊堂木而不得之时，才恍然反应过来，于是大袖一甩，冷冷瞪了王争一眼，再次起身欲走。
突然，又有人高喊了一声：“钟明府且慢，老朽对今日录用之结果存有异议。”
钟慎如真的差点被气乐了，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一次小小的考试，生出的事端居然没完没了。
钟慎如回头望去，见一名长髯华服的老者从堂外信步而入，正是王记银号的东家王昌懿。原来，王猛怕王争人单势孤，早暗中派人去禀报王昌懿。王昌懿到场后并没有着急现身，而是和堂外众乡人站在一起，目睹了程敬之为程小蚁解围的整个过程，于是，又心生一计，匆匆赶上堂来。
“原来是王员外，外面人多嘴杂，可随我至内堂说话。”钟慎如面带微笑。
“不敢有劳明府，老朽的事，一两句话就说清楚了。”王昌懿施了一礼，不动声色地拒绝了钟慎如。
钟慎如和吴怀璧对视了一眼，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明府是想让那程家后生入交子务任职？”王昌懿抬起下颌朝程小蚁点了一下。
“不知王员外有何异议？”钟慎如觉得王昌懿话里有话，再次把目光转向程小蚁。
程小蚁一见王昌懿，就跟见了蛇一样，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袭遍全身。
王昌懿前行几步，在离钟慎如一尺远的距离停下，低声说：“明府还不知此子出自谁家吧？”
钟慎如一怔。
“此子乃贵务手分程敬之之子。”王昌懿顿了一下，“若没有这层关系，程手分又怎肯替他还钱？”
钟慎如“嗯”了一声，目光望向程敬之。
王昌懿又走近了一些，意味深长地说：“仁宗皇帝颁布的官员任职回避规条，明府可还记得？”
钟慎如又是一凛，王昌懿说的是宋仁宗当政时出台的《服纪亲疏在官回避条制》里面有一条“亲属回避”制度，指的是三代以内的宗亲、姻亲，不能在同一个衙门里任职。程小蚁和程敬之既是直系血亲，那么，益州交子务就不能录用程小蚁。
程小蚁是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说，忽见程敬之走到钟慎如面前，躬身施礼道：“禀明府，今日的考生程小蚁确是卑职之子，但他前来应试，卑职确实不知。”
“我若不将此事揭开，程手分还想隐瞒到何时？”王昌懿冷笑道，“你又想将钟明府置于何地？”
“这……”程敬之一时语塞，额头上的冷汗涔涔渗出。
王昌懿和曹大丰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曹大丰见缝插针道：“明府，太宗皇帝的圣谕既不能违背，我们就不如退而求其次……”说到这，用手指点了一下王争。
钟慎如的脸色十分难看，王昌懿、曹大丰把他逼上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王争的品性、能力，跟程小蚁比起来堪称垃圾，但既然对方搬出了“回避制度”，自己又不能公然抵制，可若是两个人都弃之不用，这次考试就相当于白白忙活了一场。
这时，吴怀璧走过来，朝王昌懿施一礼，指着堂内的王争道：“王员外，令公子今日表现不俗，但跟程小蚁比起来还是稍逊一筹，可惜呀，可惜。”
“吴押司说笑了，犬子福薄德浅，技不如人，没什么可惜的。”王昌懿哂然一笑，牙根却恨得直痒痒。吴怀璧这一句话相当于把他和王争的关系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出来了，就连曹大丰刚才的建议，也有了推波助澜的嫌疑。
程敬之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钟慎如面前：“卑职年迈，现向明府请辞，望明府恩准！”
程小蚁陡然一震，父亲为了自己竟然破釜沉舟！不错，只有程敬之离开衙门，才可以化解王昌懿的出招。只要他离开，所谓的“亲属回避制度”就不存在了，程小蚁进入交子务便理所当然。
“明府，末学确实不知有此条规，考试之事也并未事前向家父禀明，现在甘愿退出本次招募。”程小蚁也跪倒在钟慎如面前，恳求道。
他知道这份工作对父亲同样重要，他自己喜欢理财，父亲又何尝不是？
钟慎如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钟明府，今日之事该当如何，您总要表个态吧？”王昌懿森然一笑，朝钟慎如叉手施礼。
这分明就是“逼宫”。
钟慎如暗暗咬了咬牙，高声说：“诸位听了，今日益州交子务的考试结果全部作废，招募新人之事，择期再议。”
程小蚁只觉得双手发冷，小腿簌簌发抖，拼尽全力得到的结果竟然再次付诸东流。
王昌懿和王争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露出胜利的笑容。
王争不经意间瞥到李时悦看着程小蚁，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关切，不禁妒火中烧，走到他面前，昂首说：“告诉你吧，你在龙府门前摆摊，是我安排杨三去砸你的场。那2贯钱也是我故意借你的，为的就是今日的考试。我若想碾死你，不费吹灰之力，你拿什么跟我斗？”
程小蚁眼中喷火，握紧了拳头。看来，他很早就知道有这次考试，陈梦悠的话不假，益州交子务里一定有被王家收买的人。
王争嚣张地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前胸：“怎么？你还想咬人不成？”
“争儿，一条落水狗，跟他啰唆什么？”王昌懿朝王争使了个眼色，迈步就走。
王争也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跟在他身后。
程小蚁全身瑟瑟发抖，握紧拳头朝王争冲过去，即便舍得一身剐，也要教训一下这阴毒小人。谁知，刚奔出两步，就被程敬之一把拽住。程敬之用力摇了摇头，他这才意识到若不是父亲阻止，自己差一点又酿下大祸。
就在王昌懿父子大摇大摆步出内堂之际，忽然传来一声大喊：“程小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