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黎昕看着他镇定自若的脸色,感觉周围的气氛也跟着沉了下去。
可她生性坦然,只是笑了笑,对万俟沧仍是满脸的信任,乃至完全的不设防,还给他顺手倒了杯茶,问道,“哦?那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隐情,你直说便是。”
万俟沧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他长叹了口气,面露哀愁之色,道,“其实,少爷,我很羡慕你能够时时呆在家中,与父母或者朋友相聚一堂,而我……却不能。”
“少爷,我当日出海被海盗劫掠,差点儿沦为奴隶,是少爷你救了我,我对你感恩戴德,本不应该再要求太多。可是,我真的已经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乡了……”
“今晚来找你,其实本想拜托你带我回乡看看,但……”
离乡而思乡,人之常情也。
陆黎昕哪知万俟沧这许多心思,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连忙问道,“但怎么了?”
万俟沧摇头叹道,“我的家乡在海上,我知道少爷……你不能出海,也就去不了,可我实在太想念家乡了,这才斗胆一试……”
“少爷,你不知道,我的家乡就在海那头的一个小村,里面人人时常出海,看过无数海上的奇异景色。回想起在家乡出海时,看到潮起潮落,珍珠生在蚌里,鱼儿穿梭在水草间,那景色,实在是太美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要把人带到那样壮阔又柔软的景象中去。
陆黎昕神采飞扬,显然已经在脑补他话中的场景了,急切地道:“阿沧,给我再给我多讲些吧!”
万俟沧心中一喜,看来这大少爷是着了他的道了!
他继续答道,“海上万千奇景,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更多的美景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唉,大少爷,如果你能有幸亲眼见到,那比我讲得再多都要痛快啊!”
陆黎昕的胃口完全被吊了起来,一时间心痒不已,没过脑子,拍了拍胸脯便许下豪言,承诺道,“阿沧,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带你回乡的!而且,我也要亲自去见识见识那样美丽的海景!!”
万俟沧做出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真的吗?少爷,你没骗我吧?”
陆黎昕完全被新奇的事物冲昏了头脑,兴奋点头:“当然!我去定了!”
说到此处,她才想起,莫说大海,自己现在连这西苑都出不去!
思绪拉回了现实,陆黎昕忽然想到,“对了,阿沧,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什么事儿?”他道。
“西苑四处防守有如铜墙铁壁,你的功夫居然这么强,进来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麻烦!?”当然,以陆黎昕的脑回路,问这个却不是怀疑他,只是要想个办法先逃出西苑,才能谈及出海。
万俟沧一愣,他不好判断陆黎昕究竟是何用意,一时竟想不到什么好的说法。
毕竟,他的身份在陆黎昕的眼里只是一个普通的苦力而已。
千钧一发之际,万俟沧忽然耳朵一动,察觉到有人前来。
来得正好!
他自是七窍玲珑心,若直言此事,反而暴露自己是个高手,所以暗中使了一阵微风。
窗纸鼓动,引起了陆黎昕的注意。
陆黎昕心惊,果然将刚才的问题搁置,急切道,“阿沧,有人来了,你快躲一下!”
万俟沧应声,藏在了屋子里的衣柜中。
现在正是晚饭的点,一定会有人来给送饭的。
果不其然,几乎是下一瞬间,便有人推门而入。
定睛一看,正是来送饭的耿毅。
“少爷……”他将吃食放在桌上,话还没说完,就先看见了桌上的茶杯,里头的茶叶甚至还没沉底。
耿毅眉头一皱,心中警觉,方才这屋中定然不止陆黎昕一人。
他不再言语,眼睛却锐利地四向扫视起来。
“耿毅,这点儿小事儿还要麻烦你,就不能让悦心来给我送饭吗?”陆黎昕察觉了些许不对劲,尝试转移话题。
“不能。”他直言拒绝,眼神依旧盯着桌上的茶杯,“这是?”。
陆黎昕心中一跳,面不改色地开口:“中午喝茶忘记收拾了。”
耿毅向来不会撒谎,直接冷声反问,道:“是吗?”
陆黎昕被噎了一下,知晓他疑虑未消,沉吟半晌,不禁提高了声调,道,“对啊,不许我出去,还不许我喝茶不收拾了?”
他见陆黎昕态度如此强硬,也不好强行争论,只道:“那好,先吃饭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就在这儿等你吃完,然后收拾食盒带走。”
闻此,陆黎昕的笑容有点儿绷不住了:“有人看着我实在是吃不下……”
“那我不看你。”耿毅话接得很快,目光转向旁边,更方便他寻找痕迹。
陆黎昕喉咙里哽住了一口气。
耿毅目光在屋内各个角落都转了一圈,最后觉得,似乎只有衣柜可以藏人。于是,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朝着衣柜走去。
里头的万俟沧已经拧起了眉头,眼中压抑着一股杀气。
若是在这个关头被发现了,那他也只有杀人灭口了!
陆黎昕也跟着紧张起来,几乎有些语无伦次,“耿毅,那个,那个,要不你也喝口茶吧?”
耿毅心中明白,这是欲盖弥彰。
她了解耿毅,耿毅也明白她。
现在还有什么事儿能转移开耿毅的注意力?
陆黎昕闷头扒拉着饭,食之无味,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
万俟沧透过缝隙看见步步紧逼的耿毅,手掌已经握紧,若是门开,便叫对方一招毙命!
耿毅伸手,就要推开柜门……
千钧一发之际,陆黎昕突然痛呼一声,“哎哟!!”
耿毅听得陆黎昕惨叫,马上转身关切地问,“怎么了?”
陆黎昕呲牙咧嘴地露出胳膊,上面一片青紫淤血,面上神情极其痛苦,快言快语道,“中午爬树的时候跌下来了,这里又没有药膏,实在忍不住了。”
这下,耿毅顾不上搜查柜子了。
想到陆黎昕当然不会老老实实,估摸着是发现外头围满了人,才在惊慌中跌落。
他叹了口气,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势,满是不忍,心疼道,“你等着,我去拿药。”
说罢,他便疾步离去了。
这会子轮到陆黎昕得意了,那根本不是爬树摔的,分明是冽儿啄的。
接着,她轻呼道,“他走了,出来吧!”
确认耿毅真的走了,万俟沧才推开柜门,对陆黎昕一笑,“想不到少爷骗起人来,还真有一套。”
陆黎昕瘪了瘪嘴,道,“好险,被发现就死定了,唉。”
万俟沧不着痕迹地轻哼一声,竟然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喝起了茶。
陆黎昕嘲笑:“还喝呐?我说的不是我死定了,是被发现——你就死定了!”
万俟沧似笑非笑:“有你在,你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我死。”
陆黎昕一脸坦然地点头:“是啊,如果你死了,我还得找谁去带我出海呢?”
万俟沧被噎了一下,原来自己的作用就是出海啊?
“不过,我们要怎么去?现在我根本就出不去!”
万俟沧敲了敲桌子,附耳在陆黎昕旁边把自己想了一晚上想到的计划说了出来:“我们就……”
陆黎昕听罢,拍着大腿,对着万俟沧竖起拇指,“真有你的!我怎么没想到呢?!”
深夜,滚滚浓烟从西苑飘出,直入云霄。
巡夜人只见横梁折断,火势浩大,映红了一片天。
“不好啦!”
“走水啦!”
“快救火啊!”
仆役们大声叫喊。
“怎么烧成这样,现在才发现?!”耿毅气得脸色铁青,几乎呵斥了出来。
陆黎昕还在里面!
这么想着,他问身边人:“禀告船王了吗?”
“禀告了禀告了……”
此时船王也已披着衣服赶来此处,看着西苑的浓烟滚滚,脸上的睡意丁点儿不剩,满眼都是滔天大火,一双眼睛都被火光映成了红色。
如果仔细看他的眼中,会发现其中是一片悲意。
耿毅看他这个样子,上前安抚:“您放心,大少爷一定会没事儿的……”
船王望着耿毅,一言不发。
来来回回不知道搬了多少桶水,直到每个人都胳膊酸软,地面上积了一层水,大火才渐渐熄灭。
只是,整个西苑被烧得面目全非,断壁残垣,分外凄惨,入目再也不是雕梁画柱,而是一片漆黑的焦色。
船王根本来不及数有多少损失,只让人赶紧打开大门。
他的眼中,悲意和伤感并存,耿毅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大门紧闭,陆黎昕迟迟没有出现,也难怪船王这么痛苦。
如果这场大火只是意外,而陆黎昕真的没有出来……
耿毅几乎不敢想下去,船王该是何等痛苦。
自己,该是何等痛苦……
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当时就应该劝阻船王,不让他那么决绝地把西苑封锁成一个铜墙铁壁,不然的话陆黎昕或许还有逃出来的机会。
大门缓缓打开,因为被火灼烧的原因,木头也不那么结实,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等到完全打开的时候,木头板掉落在地,溅起一片灰尘。
西苑中侍候的下人与守卫仓皇逃窜,这场火来势汹汹,里面却不见陆黎昕的踪迹。
再看船王,眼中哀痛,面上却是隐忍不发。
耿毅眯了眯眼,看着进出救火的人和逃窜的人。
陆尊紧抿嘴唇,沉声问道,“少爷呢?”
耿毅虽然同样心急,却未曾全然失智,他忽然联想起陆黎昕藏人一事,再结合现在的大火……
如果说毫无猫腻,他是断然不信的。
他的视线忽然锐利如鹰地投向了乱成一团的人群,随即纵身一跃,准确地从中抓出了一个缩头缩脑、满脸是灰的少年来。
“啊啊啊你抓错人了……” 少年挣扎着大喊道。
可耿毅不为所动,直接把这人带到了陆尊面前。
与陆尊的视线相撞,少年心虚地别开了视线,憨笑时声音也变得唯唯诺诺起来,道,“嘿嘿,爹……”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灰头土脸的陆黎昕,也是这场火灾的元凶!
本想趁乱混在人群里离开此地,好与万俟沧会合,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启他俩的海上之旅了。
没想到耿毅一抓一个准,估摸着是认准了她想借机逃跑。
耿毅脸色阴沉得很,陆黎昕这个小祖宗真的太能闹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船王已经这么辛苦了,他还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船王看着陆黎昕,不知为何丝毫没有动怒,而是十分平静,“你就真的这么想要出海吗?”
闹成这般荒唐,他何尝不知,女儿只是为了出海?
陆黎昕看着父亲这个样子,心中不能说不愧疚,可想到自己的自由,被圈禁在这里的无奈,和幻想中海上的那些美丽壮观景色,她从未见过江海山川,她还是咬牙点头:“是,我就是想出海。”
船王竟然不像往日般一口回绝,更没有责怪。
他只是淡淡地对陆黎昕开口:“好,你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