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沧。”
闻言,聚集在他手中的风倏忽散去。
循声而望,一个明艳的女子闯进了他的视线。
来者绛唇映日,一派瑰姿艳逸之风,头上挽着个高高的发髻,单别着一支金簪,腰间一根马鞭,衬得她利落又干练,明媚而美艳。
正是那酒馆老板娘,闫玉儿。
只见她一脸笑意,语气中似与眼前人很是熟稔,打趣道,“我说,你居然赶来沥海城了?”
“这城中卧虎藏龙,港口就大贴着你的悬赏,你就不怕被人抓去领钱?”
万俟沧微微松了口气,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语气也十分轻松随意,道,“原来是你。”
他撩开披散的碎发,大方地走了过去,又道,“没想到竟在这儿遇见你了。”
闫玉儿见他走来,冲他做了个喝酒的动作,挑眉道,“喝两杯?”
他也不推脱,爽快道,“走。”
故友相见,当浮一大白。
于是,两人去往闫玉儿的酒馆,挑了一处僻静风雅的包厢,开了数坛珍藏好酒,意欲把酒言欢。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眼下便正是这情景。
“八年了,”闫玉儿自是千杯不醉,借着酒劲,打开了话匣子,笑道,“如今我这样子,也算给当年的自己一个不错的交代了。”
万俟沧倒也颇为偏爱美酒,一杯接连一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悠悠道,“的确,记得八年前那会子,你可是差点儿连命都丢了。”
“是啊,若不是承蒙你出手相救,就不会有今日的闫玉儿。”她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豪爽之际,思绪却飘向了远方,回到了八年之前——
闫玉儿原本生于西域的一个贫民家庭中,自幼受尽苦楚。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一次逃难途中,她不幸与家里人走散,着了人牙子的道,差点儿就被卖去了青楼。
她当时也不过十岁出头,年龄虽小,心智却懂得不少。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也略谙生存之道,若真小小年纪就被卖去青楼,怕是她这辈子都出不了头了。
“那时我每日都埋怨命运的不公,总觉得上天对我太过严苛。”闫玉儿饮下一杯酒,深深地吸了口气,回想起自己当时幼小的模样,过往种种,皆是把把辛酸泪。
万俟沧也喝了一杯,道,“你到底机敏,能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不然哪还有后面我救你的事儿。”
闫玉儿朗声大笑,道,“我不过是偷摸着在他的下酒菜里加了一点儿料,趁着他根本离不开茅房之际逃出去的!”
好在,她刚被人牙子抓住的时候便装作十分害怕、听话的样子,那人牙子对她才少了几分警戒,使唤她给端下酒菜的时候,她将能用上的,诸如地上的灰、老鼠屎……一类不起眼的“料”通通掺了进去。
人牙子大口喝酒之际根本没有察觉,不知不觉就把东西全部吃进了肚子里,结果腹泻不止,半步都不能离开茅房。
对于闫玉儿来说,让他拉肚子算得了什么?她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毕竟,也不知道他害了多少无辜的孩子。
但对于那时的闫玉儿来说,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逃离。
逃开人牙子的控制后,她接下来要思考的便是自己一个小女孩,该如何在这艰难的世道生存下去。
“后来,我只能去打杂,干零工,”闫玉儿眼神中空悠悠地望向他,道,“为了生计,我女扮男装,在商船上打杂。可没多久,就被发现是女儿身,按照规矩,该被沉入海中……就是那次。”
万俟沧的思绪也被她带进了回忆中,抬眸答道,“嗯,那次我救了你,我记得……”
“我问了你一个问题,”闫玉儿接话,她眼中生出一些名为信仰和崇拜的光,接着道,“那时你的回答,我记得清清楚楚。”
在被那艘商船上的水手拉到甲板边缘时,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闫玉儿慌张无措而又绝望。
她流下了眼泪,她觉得大海的怀抱一定很冷。
为什么,为什么她年轻的命运就如此坎坷?
为什么,难道从一开始,她就注定了是这般下场吗?
她感到自己之于命运,就是一介砂砾,根本无从反抗、无法反抗,能做的只有接受命运、顺从命运。哪怕命运今天就要你如此悲哀地死去,你也毫无办法。
闫玉儿妥协一般地闭上了双眼。
可意料之外的,迎接她的除了冰冷的海水之外,还有一阵同样冰冷的风。
这阵风的主人,正是万俟沧。
就在她被丢进海里,兀自下沉时,是万俟沧操弄起一阵狂风,把她吹起,捞到了他的船上。
摔在舢板上的闫玉儿呛出了胸腔里的海水,她奄奄一息之时半撑起身子,模糊之中看见了倚着桅杆而站的万俟沧。
一身红衣,逆着阳光。
那一瞬间,闫玉儿以为自己看见了神明。
她回过神来,看着不远处五官锋利如雕琢的男人,自嘲地笑了笑,问道,“为何要救我?”
他没说话,似乎他救人不需要理由,仅仅只是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闫玉儿摇了摇头,接着道,“难道你就不怕我女子的身份,老天爷会降罚于你,给你的船带来诅咒吗?”
他勾唇一笑。
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孑然独立于世间,眼中的寒意与他语气里的寒意如出一辙,让人联想到碧落黄泉之势。
万俟沧随手理了一把额前的碎发,英姿非凡,笑答,“我从不信天。”
这五个字似有千斤之重,一字一字皆砸在了早已失去希望的闫玉儿身上。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和那时并无甚区别的男人,道,“便是从那时起,你的一句话有如醍醐灌顶,将我惊醒。”
“命又如何,运又如何?”
“我就是我,我闫玉儿不该屈服于命运,我必要活出自己的样子来!”
记忆飞快在脑海中掠过,在那之后,闫玉儿辗转来到了沥海城,白手起家,苦心经营。她行事雷厉风行,但为人的品性却是一等一的好,仗义直言,说一不二,成就了今日精明泼辣的酒馆老板娘模样。
听着闫玉儿的回忆,万俟沧手中的杯子与对方一碰,那清脆的声音中,似有赞赏之意。
她豪饮而下,大方问道,“如今,你的回答可曾变过?”
“不曾,”他果断答道,“我仍不信天,我的命运,从来皆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说到这里,他眉头轻皱,“不过……”
闫玉儿也是一愣,不知万俟沧何出此言。
万俟沧猛地灌下一杯,接着将杯盏重重的扣在了桌上,道,“可老天爷,这回实打实地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哦?”闫玉儿笑道,“什么事儿能让你犯难?不妨说来听听。”
他也不隐瞒,将身受缚龙索一事悉数告知。
听罢,闫玉儿也皱了皱眉,而后视线不自觉地移向他的心口,沉思道,“听你所说,这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唯有司芳仙子的灵力能解……”
“不错,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因这一道缚龙便平白索丢了性命。”万俟沧紧了紧拳头,复又道,“眼下破解的线索便集中在我现在跟着的这人身上。这人,名叫陆黎昕。”
“陆黎昕?”闫玉儿一惊。
万俟沧点头,“这陆黎昕奇怪得很,身为船王之子,竟一次都没有出过海。”
“更有甚者,就在方才,也不知他是得罪了谁,一队打手半路就杀了出来,我看他明明害怕得发抖,却还不忘保护我,真是……”
他不自觉的多话让闫玉儿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得更欢了。
“你笑什么?”他挑眉问道,“你认识他?”
她摆了摆手,大方道,“当然认识……这沥海城谁人能不认识船王府的大少爷?”
万俟沧心中一喜,“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闫玉儿沉吟片刻,接着一笑,“他嘛……”
她话音拖得极长,似在思考该如何形容陆黎昕,又似在故意卖关子。
万俟沧越发被闫玉儿这幅反应勾起了好奇,“如何?”
须臾,闫玉儿抬眸,认真地看着万俟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继续开口,“他和你一样。”
闻言万俟沧勾起了不屑的笑容,“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怎的会和我一样?”
闫玉儿也不恼万俟沧的反驳,只是自顾自地举起酒杯,悠然却字字铿锵地道,“和你一样……”
“不信命。”
闫玉儿巧笑倩兮,不再多说,轻轻地碰了一下摆在万俟沧面前的酒杯,随后径自饮下一杯。
闫玉儿知道,陆黎昕的心事,她只能言尽于此了。
而此刻,万俟沧却愣了,他料想过闫玉儿会说出无数种形容陆黎昕的话,可这其中绝不会有现在这种的答案。
——原来,他也不信命吗?
*****
却说这两人推杯问盏,时间自在不知不觉之际悄然溜走。
而陆黎昕脱身之后赶回府中,心急如焚的招来家丁,刚走出府门没多久,便有家丁迎面跑来。
“报——”
“少爷!城东巷子后的一处死胡同里,发、发现了……发现了一堆尸体……”
尸体?!
话如平地惊雷,陆黎昕一阵眩晕,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惊惧地叫道,“在哪儿?!快带我去!!”
“是!!”
家丁不敢怠慢,立刻带着陆黎昕前往事故现场。
的确是一处死胡同。面前满地尸体,每一具都是血肉模糊,让人根本难以分辨面目与身份。
看到这血腥的惨状,陆黎昕几欲疯狂,她心中推测,断然是那一干打手追上了他,见她不在身边,便拿他出气。他不愿再受人欺辱,奋起反击,终于两败俱伤……
但是,没有看到他的尸体……
或许,他没有死呢?
陆黎昕不愿相信万俟沧已死,沉默地低下头。
突然,她发现了脚边的一块布片……
那正是万俟沧衣衫上的!
陆黎昕最不愿相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恐怕就在这片尸骸之中……
都怪自己来迟一步!
明明是他救了自己!可现在自己不但食言,没有保护好他,现在就连他的尸骨都已经无从辨认了!
陆黎昕悲愤地垂头,怒喝,“天杀的钱文轩,我一定叫你血债血偿!!”
正在她悲愤扭头之际,视线内赫然闯入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万俟沧!
陆黎昕愣住了。
下一刻,她想也没想便冲了过去。
她狠狠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