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耿毅将陆悦心扶稳,问道。
刚刚,真的好近。
如果那一秒钟,能再长久一点儿就好了。
陆悦心回过神来,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她连忙抽出身子,后退了两步,掩饰道,“没、我没事儿,谢谢……”
她的半张脸都埋在了月光投下的阴影里,使得耿毅并未看破她的羞赧。
耿毅微微点头,率先走到陆黎昕身边坐了下来。陆悦心也紧跟其后,坐在了另一边。
陆黎昕把食盒里的好酒好菜统统摆了出来,先打开了话匣子,道,“上回咱们三个像这样一块坐着吃饭,还是几个月前呢,今天真是难得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觉地为三人斟酒。
耿毅挡住了她倒酒的动作,道,“还是不要饮酒了,船王命令,今晚是让你在这里反省的,饮酒不合规矩。”
“好好好,规矩规矩,成天念叨规矩。”陆黎昕不肯撤手,与之僵持不下,找了个借口道,“你不喝就不喝,但吃饭总得有个吃饭的样子吧,你让我把酒倒上,这面前摆几个空杯子算怎么回事儿?”
稍加思索,耿毅这才放下了手,只是脸上的表情仍是那般生硬,道,“你倒吧。”
陆黎昕挑了挑眉,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把目光抛给了陆悦心。
陆悦心会意,朗声道,“时间过得真快呀。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打碎了母亲的镯子,还顶撞母亲,父亲就罚我抄书百遍。”
“我为了不让你受罚,就说那个镯子是我打碎的,然后父亲就罚咱俩一块儿抄书,”陆黎昕欣然接话,视线转向耿毅,道,“我记得当时我还找耿毅帮忙,可他非是不帮。”
“还说什么‘有错就要受罚,岂可找他人代劳’?酸透了。”
陆黎昕有模有样地学着那时耿毅说的话,笑道,“害得咱俩抄到了后半夜,一宿没睡呢!早知道这家伙这么没良心,当年在大街上我就不应该帮他,哼!”
“当年?”陆悦心的好奇心一下被吊了起来,这可是了解耿毅过往的好机会!
她连声追问,“哥,当年你跟毅大哥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你就给我讲讲嘛!”
陆黎昕道,“想知道?”
陆悦心双眼放光,点头道,“想!”
“那我就给你讲讲,当年你哥我,多么英勇神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成为了一方佳话……”陆黎昕摆正了身形,颇有说书人的范儿。
“你还英勇?毅大哥一身武艺,我看肯定是你在外头惹了事儿,毅大哥帮了你吧!”陆悦心打断她自恋的话,也笑道。
“嘿,你这丫头,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你听我说呀,”陆黎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讲述起来,“就是那次,我跟爹吵架,一气之下跑出了府……”
顺着姐妹俩的欢声笑语,似乎也把耿毅带回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那段记忆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在十年前,他还是个生活在继父魔掌之下的孩子。
母亲怀着他的时候,便嫁给了这个脾气阴晴不定的老铁匠。生下他后,身体并未得到妥善调养,所以越来越差,最终在他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生母的去世,耿毅失去了最后一道保护自己、爱自己的光芒,继父终日里对他拳脚相向,一有不顺心就迁怒于他。
八岁的年纪,本该天真活泼,与年龄相仿的孩子们玩闹嬉戏才是。
继父滥赌,家里永远都是入不敷出。每每继父输了钱,或喝醉了酒,就会把气通通撒在他的身上,打他时又下手极狠。因此,童年时大部分时间,小耿毅的身上总是旧伤没好,又添了新伤。
和继父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就像在地狱一般。
对他的继父来说,从没把他当过自己的孩子,不过是个发泄愤怒的出气筒罢了。
他不甘心,他必须要逃走。
某天,趁着继父酒醉揍他时,他终于奋起反抗了一回,抄起铁棒,撩起了炉内的火星子,逼退了继父,夺门而出。
沿着街道,他不停地跑。
只是碍于身上的伤实在太过严重,平日里也没有营养补充,所以在跑了没多久后,身后的叫喊声却越来越清楚了。
那是继父令人胆寒的声音,一旦被他抓回去,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耿毅明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决不能停下,可是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双腿越来越虚浮,几乎要失去直觉,全凭着一口气在拼命吊着自己。
在一个转角,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直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哎哟!”
这人便是那时与父亲吵架,一气之下自己跑出了府的陆黎昕。
他看她,眉宇间自有一丝英气。即便和他一样,还是个娃娃的模样,但通身的气派很是潋澈,好像冬日枝头经寒风吹了一夜、散发着幽香的梅花一般,傲气、贵气、英气,让他在那一瞬间,觉得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了。
英俊,又漂亮。
她看他,浑身破破烂烂,遍布大大小小的无数伤口,瘦小得一看就像是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简直就像是个乞丐。唯一与乞丐不同的,只有他那双墨色的眼睛,渊深如井、如海,她从里面看见了一团暗火。
那是坚韧和希望的混合体。
后头传来叫骂的声音,“耿毅!!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我非得打死你不可!”
继父已经骂骂咧咧地追了上来,显然已经要打杀红了眼,耿毅猛地爬起身子,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推了一把陆黎昕,道,“快跑!”
他被抓可以,但不能连累眼前这个未经一丝尘埃污染的少年!
他要保护他!
陆黎昕站稳身子,视线投向后面那个醉醺醺的男人,拧起了小小的眉毛,并无一丝惧意,反而抬起下巴,朗声朝地上的人问道,“你身上的伤是他弄得?”
他一愣,没有说话。
但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陆黎昕生性就看不得这种欺善怕恶的渣滓,当即做了决定。
她上前两步,叉腰挡在了耿毅面前,提高了声调,气势非同凡响,道,“站住!!”
“小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连你一块……”男人凶狠的话还没说完,却先瞥见了陆黎昕腰间的玉珏,惊道,“你你你……你是船王家的少爷……?!”
“识相的还不快滚?”陆黎昕撸起袖子,怒道,“难不成要本少爷送你一程?!”
“不不不、不用,少爷,我这就滚,我这就滚,”男人的语气立马怕了,但仍是道,“只是,你后面那个,是我的儿子,一时不听话偷偷溜……”
“喂,”陆黎昕打断他的话,回首问瘫倒在地的耿毅道,“他说他是你爹,你说呢?”
耿毅艰难却笃定地咬了牙,道,“他……不是我爹!”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
男人正欲发作,陆黎昕便道,“他说不是,就不是!我说的,怎么样?再不滚,我就去报官,说你贩卖小孩!”
最终,陆黎昕成功地救下了身负重伤的耿毅。
正是因为当时陆黎昕的仗义出手,才有了如今的耿毅。从那时候起,耿毅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陆黎昕当一辈子的好兄弟,即便是为兄弟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
思及至此,那时候的那份心意此时仍在心中激荡,不曾更改。
一旁的陆悦心见耿毅沉默了许久,主动关切道,“毅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不吃?”
她的声音打断了耿毅的回忆,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摆了摆手,垂着眼眸,道,“没事儿,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闻言,陆黎昕忙接过话茬,道,“说起来,当年还是我救了你这家伙一命呢!”
说着,她眼睛滴溜溜一转,指了指他面前的酒杯,继续道,“这么多年了,这杯酒,你总得敬我一杯吧?”
救命之恩,盛情难却。
耿毅望着她纯粹的眼睛,思虑再三,还是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姐妹俩交换了一下眼色,陆悦心为他续上酒,劝道,“是啊毅大哥,这么多年的情义可是难得,再来一杯。”
喝酒这事儿,有一就有二。
趁着机会,借着当年之事,两人连连劝酒,耿毅一旦喝了起来,又是五六杯下了肚。
眼见他眼中已有迷蒙的醉意,陆黎昕脸上划过一丝得意。
“黎昕,”耿毅重重地放下酒杯,一脸深沉,突然叫了她,接着道,“不是我说,出海一事,你何苦如此执着?伤了你与船王的父子情,得不偿失。”
“你不懂,出海对我来说就是梦想,”陆黎昕继续为他倒酒,摇头道,“我不会这么简单就停下我对自由的追寻的。”
耿毅再饮一杯,道,“梦想?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大展拳脚?”
陆黎昕与他辩论起来,道,“可唯有海上,才是我梦想之处啊。别的地方,即便我能施展我的才能,对我来说,也是枯燥乏味,不值一提罢了!”
“你为什么就这么倔,”耿毅也摆起谱来,道,“高僧断言,你若出海,便将如何?人的命,乃是上天注定。你命中有此一劫,高僧为你点出,你就该提防、避开,为何一定要死磕在上面呢?”
船王之子,若是出海,便将死于海上。
这话,如同一柄利剑高悬,陆黎昕绝对不可能忘记。